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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奇策考校 太子府一团乱麻（第2页）

蔡泽学问博杂，熟知各流派掌故，知道这“天厌之”一说，乃孔老夫子当年会晤卫侯夫人南子，事后人疑老夫子与南子暧昧不清，老夫子情急无辞，连呼“天厌之！天厌之！”一时天下传为笑谈。如今这老赵嶂急呼此辞，大是不伦不类。蔡泽忍俊不禁，也跟着呵呵笑了起来。不想老赵嶂大为羞恼，黑着脸霍然站起一拱：“纲成君放纵轻薄，老朽告辞。”大袖一甩，径自点着竹杖去了。[点评29]

举座愕然！良久，没有一个人说话。

“好说好说。”蔡泽站起来呵呵笑着，“威武不能屈，儒家讲究也。老夫子争此一气，也是事出有因，左右老夫是不计较了。”

“我等也不计较！”四位官师异口同声。

“这便好。”蔡泽笑道，“今日初议，虽无定则，也是畅所欲言。诸位尽管如常，届时老夫自有定见。”说罢摇着鸭步出了大厅，也不再见嬴柱，直然回了丞相府。

修庄庭院蝉鸣声声，更显一片清幽。日色过午，吕不韦宽袍大袖散发去冠，正在柳林小径逍遥漫步，西门老总事匆匆赶来，说纲成君已经在茅亭下等候了。吕不韦吩咐一句：“冰甘醪。”匆匆向茅亭来了。

“不韦呵，好洒脱也！”蔡泽在亭廊下招手。

“惭愧惭愧。”吕不韦大步进亭，“有事我去，何劳纲成君暑天奔波。”

“不不不。”蔡泽连连摇手，“人说丞相开府门庭若市，老夫终是领教了。你但想，吏员二百余时时穿梭，大臣不计数日日进出，看得你眼晕。能有修庄这份清幽？老夫得空便来，做得片刻快活，管他有事无事也。”说话间，蔡泽解开腰间牛皮大带，脱了长大官衣，摘了头顶六寸玉冠，轻衫散发长嘘一声，“峨冠博带者，不亦累乎！”

吕不韦大笑一阵，指着亭外道：“纲成君且看，快活物事来也。”

一个童仆推着一辆绵套覆盖的两轮手车，辚辚到了亭下，揭开三层绵套，一片弥漫的白色冷气中显出了一只紫红的木桶。蔡泽笑道：“冰茶么？解暑佳品也！秦宫冰茶也是一绝，当年秦惠王所创，这栎阳客寓也做得了？”吕不韦从童仆手中接过一碗，捧给蔡泽，悠然一笑：“品尝一番再说了。”蔡泽接过，但觉入手冰凉，白玉大碗中一汪殷红透亮的汁液，一股冰凉甘甜而又略带酒香的气息清晰扑鼻，说一声好个冰酒，呱地饮了一大口，未及说话咚咚咚牛饮而下，喘息间大是惊喜：“再来一碗！”如此连饮三大碗，蔡泽额头汗水倏忽间踪迹皆无，周身尽觉凉风飕飕舒坦无比，不禁惊讶道：“此酒何名？如此神奇！”

吕不韦笑道：“这是邯郸冰甘醪，产自名家老店甘醪薛。”

“甘醪薛？”蔡泽大惑不解，“老夫过邯郸多次，也曾饮得几回，只记是热饮甘醪，如何还有这冰甘醪？”

吕不韦道：“冰甘醪者，并非仅仅冰镇，而是特料特酿特窖藏，方可保得暑天冰镇后原汁原味，最是费事费力，店家寻常不甘卖人也。”

“噫！”蔡泽愈发好奇，“莫非你买下了这家老店不成？”

“不韦有酒，便得有店么？”吕不韦道，“来，此刻亭下对弈，保你凉爽通泰。”

看着童仆从车上拿下棋具摆置，蔡泽一摇手：“且慢，老夫还有两句话。”吕不韦坐到对面，笑着一点头。蔡泽道：“范雎书简说，是你在邯郸找到了异人下落，其境况如何？”

吕不韦道：“不是找到，是在平原君府堂遇到也。过后，我派家老打问一番，给了应侯一封书简。”蔡泽的燕山大眼不断地扑闪：“你与平原君有交？”吕不韦笑道：“几宗生意往来，兑金须得平原君首肯，如此而已。”蔡泽恍然点头：“不韦说说，家老打问的异人境况如何？”吕不韦笑道：“诸事纷杂，我已记得不甚清楚，还是教家老自己说。”回头对亭外童仆吩咐道，“请家老过来。”

片刻间，老总事匆匆到来。吕不韦道：“西门老爹，纲成君询问那个秦国人质境况，你说说。”西门老总事对着蔡泽深深一躬道：“禀报纲成君：老朽曾请先后看护公子的三个赵军百夫长饮酒，打问得清。秦赵上党对峙期间，异人公子被软禁居所，处境艰难；长平大战后，赵人复仇之势汹汹，平原君将异人公子转移到巨鹿军营，备受折磨；六国胜秦后，异人公子重回邯郸，看守有所松动，渐渐地有了些许走动。今春离开邯郸时，老朽听得坊间传闻，说信陵君与秦国质公子异人论战兵法，甚是相得。邯郸国人议论纷纷，都在私相揣摩信陵君的一句断语。”[点评30]

“是何断语？”蔡泽目光炯炯。

“老朽记得是，‘秦失异人，六国之福也！’”[点评31]

蔡泽目光一闪，默然片刻，又问：“还有何传闻？”

“老朽已经记不得了。左右是说这个异人公子有才罢了。”

吕不韦笑道：“西门老爹还要回邯郸，纲成君若觉有用，再打问。”

“便是如此！”蔡泽一拍石案，“西门家老，老夫先行谢过。”

“纲成君折杀老朽了。”西门老总事连忙深深一躬，“老朽告退。”匆匆去了。

“不韦呵，”蔡泽思忖道，“以你之见，这异人能否出得赵国？”

“难说也。”吕不韦道，“听老总事说，此人虽能走动，但始终有赵国一班护卫。纲成君意欲何为？若要此人回秦，却有何难？派出秦王特使接回便了，作难个甚？”

“不不不。”蔡泽连连摇手，“邦交正道若是行得，何待今日？你在商旅，却不知此间奥秘。譬如，你欲得之货在别人之手，你若急色求购，后果如何？”

吕不韦大笑：“庙堂大器，纲成君也。佩服！”

“此事撂过，老夫想想再说。”蔡泽不无矜持地岔开了话题，“不韦只说，依你商旅阅历，如何才算得经邦治世之学问？”

“既蒙纲成君垂询，不韦自无虚言。”吕不韦笑容依旧，语气很是认真，“自来士子修学，都是先学后行，往往书卷有成之时，对天下世事却一无所知，此谓书生也。书生之学，纵腹藏五车之书，亦非真学问也。专精一业或可有成，经邦治世，却是误国误民之徒也。此间要害，在于此等书生不知法令，不知民生，不知四时之稼穑，不知人口财货之周流。譬如赵括，读尽天下兵书，却不知上党长平之地势利害，空有大军六十万，反被白起五十余万围之灭之，岂非纸上谈兵耳。如此看去，治国学问只在‘真切’二字。空言大道，只是玄奥之学也。”

“说得好！”蔡泽拍案赞叹一句，骤然神秘地一笑，“三日之后，老夫请你做一回督学主考。”见吕不韦惊愕莫名，蔡泽得意地笑笑，一口气说了小半个时辰，末了两人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这一日清晨，太子府学馆大不寻常。

宽敞幽静的大庭院热闹起来了。石案石礅点点布于大树之下，王孙们都聚在了庭院中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几个年长公子峨冠博带，与各自中意的老师在大树下庄重地低声交谈。二十岁上下的几个公子公主，各自拿着一卷竹简，三三两两地转悠着议论着。十岁上下的几个少年公子公主，则是人各一案，在板着脸的书吏督导下高声吟诵着未熟的《诗》《书》。时有顽劣者喊渴喊饿，远处树下的乳母作势禁止，或嘘声或摇手或低声呵斥，不一而足。竹林后的一排木屋，原本是王孙们学间用餐处，此刻却坐满了身着各式各色华贵服饰的夫人与妾，她们都是王孙生母，关切之心惶惶，无一人安然入座，都挤挤挨挨地站在了门庭下，引颈遥望着学馆正厅的大门。

卯时首刻，太子府家老一声长呼：“纲成君到——”

学馆庭院顿时寂然无声，王孙们一齐肃立齐声：“见过纲成君！”

衣冠整齐的蔡泽带着两名书吏进门，大步到了庭院北面的中间石案前站定，悠然一笑问道：“太子府家老，诸位王孙可曾到齐？”家老一躬身高声道：“禀报纲成君：除公子异人质赵未归，二十六位公子实到二十五位，悉数到齐！”蔡泽一点头肃然道：“本君奉王命，考校诸王孙学问才能。老夫无意偏袒，力求公平考校。为此，请得一经世之士做今日主考。请先生入馆。”

“先生入馆——”家老肃立门厅一声长呼。

余音犹在回荡，吕不韦已经信步走进了门厅，一身布衣一顶竹冠满面微笑，如一团春风拂过庭院，满院王孙们竟都莫名其妙地绽开了笑意。蔡泽遥遥地虚手一请：“先生这厢入座。老夫旁观也。”吕不韦拱手一礼：“谢过纲成君。”进了蔡泽让出的主案前，环视庭院一周，朗声说道：“诸位王孙皆庙堂之器，身负经邦治世之重任，根本之学自在务实求治，不在玄谈妙思。在下一介布衣，受纲成君之托，拟以实学考校诸位公子，以合大秦治国之法统，诸位以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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