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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6章（第1页）

小简道：&ldo;大人先过去坐，奴婢命人沏茶去。&rdo;说罢向银杏使个眼色，两人一道退了下去。

我放轻了脚步，上前行了一礼，轻声道：&ldo;微臣女录朱氏，参见圣上。&rdo;

好一会儿，皇帝慢慢睁开眼睛，迎着日光费力地辨认了一会儿，才道：&ldo;坐。&rdo;

我挨着交椅坐下，身姿笔挺，不敢深靠。他凝目片刻，道：&ldo;许久没见过玉机了。&rdo;

的确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他了。他比印象中更加消瘦，双颊深凹，下颌尖尖。双目张开，大而突兀，双目合起，形同朽木。他双唇间浮起一个干冷苍白的微笑，似五彩绢花中一只濒死的蝶。我黯然无语，小心端起盛了温水的白瓷碗：&ldo;陛下要喝水么？&rdo;

皇帝没有力气点头，只合一合眼皮。连眼皮也不能全然合上，露出半截欣慰平静的目光。我招一招手，命人用小枕来垫高他头颈，细细喂他喝了半碗水，又拿出帕子拭净他唇角的水渍。他努力侧一侧头，微笑道：&ldo;都说要和你一起读书说话，明明没什么政事，却一直不得闲，你也不来御书房了。&rdo;

我放下碗，淡淡道：&ldo;微臣不敢搅扰陛下安养龙体。&rdo;

皇帝叹了一声，依旧合上双眼：&ldo;最后一次和你好好说话，应该还是在青州的时候。再上一次……大约是和你一起观星。也是这样坐着，那一日好像还看见了特别的星象，还记得么？&rdo;

&ldo;彗孛大角&rdo;的星象，我如何能不记得？那预示兵相的亮白长尾，像城下炮口的滚滚浓烟，燃烧了整个夜空，久久不绝。加之西北天子气的缘故，皇帝疑心战事将起，于是对昌平郡王格外苛刻，至今幽禁潭州，不许回京。高旸远谪西南，高曜冷寂多日。我垂头道：&ldo;微臣愚钝，并不记得有什么特别的星象。&rdo;

皇帝了然一笑：&ldo;你的学识时多时少，记性也时好时坏。&rdo;停了一停，他又道，&ldo;近来朕总是梦见过去的事情。大约人快死了，都是这样的。&rdo;因他一直合着眼睛，我才可以无声无息抬起袖子，承接即将垂落的泪滴。好一会儿不见我回话，他不禁一笑，&ldo;别人听见朕说这个&lso;死&rso;字，都忙不迭拦着。偏偏你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rdo;

我叹道：&ldo;有一句话，&lso;孔子忍渴于盗泉之水，曾参回车于胜母之闾，恶其名也&rso;[247]，还有一句话，&lso;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rso;[248]，说的都是自欺欺人罢了。死是凡人必经之路，有何不能说？&rdo;

皇帝道：&ldo;你甚少说话这样辛辣无情，一句话便骂死儒道的沽名钓誉之徒。&rdo;

我叹道：&ldo;实是微臣口不择言，陛下恕罪。&rdo;

皇帝道：&ldo;无妨。&rdo;他忽然张开眼睛，迟疑了好一会儿，才问我道，&ldo;那枚三才梭，你还带在身边么？&rdo;

我答道：&ldo;自从微臣因那枚三才梭得救，便日日戴在项间。&rdo;

皇帝从被中伸出一只黑黄骨瘦的手。我慢慢侧过身去，自项间摸出了那枚三才梭，费力地解下，用帕子擦拭干净了，双手放入他的掌心。小小的三才梭压得他手掌一沉，五指虚握着，小心翼翼地捧到胸前打量：&ldo;别的姑娘都喜欢戴项圈珠链，偏偏你把暗器戴在身上。&rdo;

石头磨成的三才梭是周贵妃早年所用的暗器，铜制的三才梭是周贵妃如今授徒所用的暗器。可惜皇帝都没有留存。&ldo;微臣感念那位侠士的救命之恩，就把它当作护身符，日日戴着了。&rdo;

&ldo;不忘恩，不忘本，都是好的。&rdo;说罢将三才梭还给了我，&ldo;这些年，你找到那位侠士了么？&rdo;

我垂头道：&ldo;微臣惭愧，一直没有寻到。那位侠士再也没有露面。&rdo;

皇帝嗯了一声，目光驰远：&ldo;罢了。耐心等一等，他会回来的。&rdo;他口中的&ldo;他&rdo;，仿佛是&ldo;她&rdo;，又仿佛是&ldo;他&rdo;。我低头把三才梭上的丝带绕整齐了，小心翼翼地放入荷包。

才说了一会儿话，皇帝便累得有些神思不属了。他依旧合上双目，缓缓道：&ldo;听说你前些日子去见太子了。&rdo;

我一怔，背心芒刺顿起：&ldo;是。十月初六休沐那日，因太子殿下有几件政事拿不准，所以唤微臣前去参详一二。&rdo;

他的口吻依旧无力：&ldo;是什么样的政事？&rdo;

我微微一笑：&ldo;是铜铁专榷之事，陛下曾命微臣去政事堂听群臣堂议，微臣也曾写了奏报。后立东宫，这件事便交托到太子殿下手中了。&rdo;

皇帝缓缓道：&ldo;你是如何回答太子的？&rdo;

我从容道：&ldo;太子殿下曾在三司任职，陛下历年来对民生的关怀和筹措军饷的艰难，殿下怎能不知？因此微臣并没有多说，只说些后汉的旧事。&rdo;

&ldo;何事？&rdo;

&ldo;光武帝刘秀乃是豪强出身，所以历代后汉皇帝都优待豪门大族，中兴后毫无革新气象，以至于后汉不过维持而已，再无前汉的磅礴大气。但我大昭不同，太祖与光武出身相近，却能超脱己身，向一众豪族挥刀。土地归于庶民，财货归于朝廷。如此赋税不加，民怨不起，国用却还充足。&rdo;见他唇边微有笑意，我愈加镇定，&ldo;人说，&lso;能不失己，然后可与济难矣，此士君子之所以越众也&rso;[249]。可是微臣以为，能失己，方能越己，能越己，方能越众。否则，那&lso;众&rso;也只是&lso;小众&rso;，并非&lso;大众&rso;。吾皇&lso;失己越众&rso;，实是不世出的明君。&rdo;

皇帝眉心一松，忍不住笑了起来：&ldo;他都这样大了，你还给他说故事听。&rdo;

我淡淡一笑：&ldo;微臣哪里懂得教皇太子殿下政事，只能说些陈年旧事，供太子参详罢了。还有两件……&rdo;

皇帝道：&ldo;罢了！不必再说。&rdo;说罢微微侧过头去，似有多此一问的教条愚蠢之感，&ldo;朝政之事，不提也罢。&rdo;说罢长长吁了一口气，不再言语。暖阳在身，清风沉密如诉。好一会儿，他睡着了，只是鼻息一深一浅，似是透不过气。

我不敢走开，依旧在他身边端坐着。他的眼珠转了两转，搭在龙头扶手上的左臂从被中滑了出来。我正犹豫间，忽然风大了。我拢一拢斗篷，晾在外面的指尖转而冰凉。我只得轻轻抬起他的腕，将他的手送入被中。

皇帝猛地睁开双眼，左手一缩，五指箕张，如笼扣下，紧紧抓我的手背。我不明所以，不知他病重之际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脱了两下，骨节生疼起来。我唤道：&ldo;陛下……&rdo;

他瞪着我，辨认了好一会儿，神色方慢慢松弛，只是指间力道不松。我忙问道：&ldo;陛下要喝水么？&rdo;

他溘然长叹，露出两分幽冷怆然之意。一张脸像在冰水中窒闷了许久，手上愈加用力，恍惚而急切：&ldo;朕……刚才梦见李演了。&rdo;

我一惊：&ldo;李公公？&rdo;

皇帝道：&ldo;他对朕说，瑜卿是冤枉的，瑜卿……&rdo;说罢慢慢转过脸，奋力睁大空茫混浊的双目，死死地盯住我，&ldo;是冤枉的。&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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