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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回 神女无心悲失路 钟徽有言喜流觞（第3页）

齐天翎见这男子不过三十五六岁年纪，但气度冲和，似不为世事萦怀，不禁拜倒，碰碰地磕了几个头。

那男子拦阻不及，微微愕然道：“何故行此大礼？”

齐天翎哽咽道：“请先生收我为徒。”

那男子道：“你武功不低啊，何必向我这废人拜师学艺？”

齐天翎微微一愣，这才知这男子并非闭目诵读，而是双目失明。他身有残疾，竟无哀怨之色，齐天翎心中更是敬服，说道：“但请先生教我放下世情。”

那男子沉默片刻，说道：“你随我来。”说着走下位去，步履蹒跚而去，看来他不仅双目失明，腿脚竟也不便。

齐天翎跟随这男子出门，时已寒冬，可眼前却是草木葱茏、群芳竞放，湖水明澈，百鸟齐歌，心中不禁一怔：“难道我毕竟是死了？可人死之后，为何仍是愁苦无限？”

齐天翎跟着男子曲曲折折走了一阵，眼前之景赫然而变，不禁打了个寒噤，但见山雾弥漫，岩崖高悬，青冢遍地，一派凄凉诡异。

那男子轻叹道：“这是‘天衍崖’，葬在这里的都是我的家人。我亲眼见他们一个个死了，可我却一个也救不下来。后来我终于看不见了，可那惨痛的影子却挥之不去。我满腔愤慨，咬牙切齿想找那恶人血债血还。我日夜勤修武学，却收效甚微。那时我想到，我不成，先人未必不成，我转而苦寻祖师遗物，祈望从中找到救方。”

齐天翎不禁问道：“你找到了吗？”在他心中，似乎这男子找到了，他便也能找到。

那男子却没有察觉齐天翎曲折的心事，他沉浸在往事中，缓缓续道：“祖师是旷古绝今的智者，他笔记中记载的都是阴阳生克的大道，对那时的我而言，都是些无用的虚文，何况我也瞧不见了。至于其他遗物，更跟武学毫无瓜葛。我恨天咒地，只觉事事可厌、人人可恨。有人曾嫌我脾气太好，打几下也不知疼，可那时我却在激愤之下，将自己原本接好的双腿又打折了。”

齐天翎“啊”地一声，低呼出声，但见男子一脸宁和，实难想象他会行此自残之举。

那男子静默了半晌，续道：“我心情激愤，用力过重，当即便晕了过去。待得醒来时，我听见有人唤我名字，那人的眼泪滴到我的脸上，还是温热的。我一直以为这世上只剩下我一人，谁知我竟忘了我还有家人。”

齐天翎道：“是谁？”

那男子微微一笑，说道：“他们本已离山远居，闻此不幸，又日夜兼程地赶回来了。他们说，还好我还活着。那时我想，为什么只有我还活着？可他们是我的兄姊，我便不驳。兄长替我接好了断骨，但因两次折断，终是不能正常行走了。我双目失明，又腿脚不便，若不是满心仇恨，真想还是死了的好。我武功远不及那恶人，他们定不许我报仇，所以，他们在山上料理后事时，我只哀恸，不露仇恨，一派世事通达之态。他们赞我得祖师真传，照看了我几日，便放心下山了。”

齐天翎听到此处，不禁有些忐忑，却见那男子微笑续道：“我原也以为我会继续厌世，哪知那几日的装模样，多少浸透到内心，我没有我以为的那般痛恨了。我慢慢读着他们为我刻的祖师笔记，心中也慢慢平静了下来。我心中挥之不去的惨影一天天淡了下去，而祖师研琢的阴阳大道在我心头慢慢浮现。”

齐天翎暗松了一口气，却见那男子眉间微蹙，说道：“那恶人损了我的双目，说‘五色令人目盲，不如去之’；杀了我的妻子，说‘红粉骷髅，何必萦怀’，当时我只道他有意讥讽，如今想来，是我执念了。”

齐天翎道：“恶徒的话怎值一听？他不过用大道为恶事遮羞罢了。”

那男子摇头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若我命有此劫，不是那人，也定有他人。我总过不去，自是我离道太远。庄子丧妻鼓盆而歌，我辈却有几人？”

齐天翎本就聪慧，不过陷于情障，难见大道，如今听了那男子一番话，心中既感且愧：“我那样敬她爱她事事为她，她又何尝把我放在心上？这自然怪不得燕师妹，怕也怨不得卫端，不是他，也定有别人。这既勉强不得，我为何总是放不下？”

那男子忽然面向他，缓缓说道：“孩子，你让我教你‘放下’，可这只能你去寻。天运如此，或许一朝顿悟，或许一生无果，谁又说得准呢？”

齐天翎心中大震，问道：“先生，我可以在此住下么？”

那男子笑道：“这山难道是我造的吗？但请自便。”

齐天翎心头一喜，说道：“晚辈齐天翎，请教先生高名。”

那男子道：“我叫青夜，忝为神都九宫的三代掌门，此山世人叫它‘巫山’，门人叫它‘神都山’，随你如何称呼。”说毕转身而去。

齐天翎就此在神都山住下，山上气候异于世间，终年山温水暖、鸟语花香，兼又人迹罕至，倒也过了月余逍遥日子。

神都九宫由大阴阳家风朴子一手创建，早年人才济济，神医端木蓉、月神乌断皆出此门，后来其徒公羊御残害同门，风朴子又遣散众徒闭关修行，神都山又复冷清。直到晚年，风朴子收了关门弟子毛裘，神都九宫才得延传。到得珂月做二代掌门，她收养了一群因战争失去家人的孤儿，神都山再复昔日繁盛，珂月将掌门之位传给青夜时，门人已达近百人，可谓人丁鼎盛。其后道魔常无为复出江湖，诛杀神都九宫门人，一日之内，神都山再归沉寂，正是物至而反，世事无常。

神都九宫的主室位于神女峰顶，其余门人住处则随意而建，往往是哪个门人心血来潮，便在某峰某地“安寨扎营”、自建居所。按照个人习性，屋宇简陋华美皆而有之，抉择余地倒是很大。齐天翎闲来无事，走山串屋，尽住了一遍。

这些房屋构建陈设固然迥异，但墙上案前等空闲之处均留着同一人的笔迹，或指摘前人论述，或自言醉后狂书，不一而足，尽见狂傲。

齐天翎心中想道：“原来这世上还有人同我一样寂寞。”他本有文才，连日研读风朴子笔记，正是“入兰芷之室，久而不闻其香”，不知不觉明悉了些道理。便学这人，将所思所想留以笔墨，不过他想这些笔迹必留后世，为免贻笑大方，总是深思熟虑，方才落笔。如此一来，失了那人狂傲的宗师气度，却多了严谨的治学之风。

神都山上静以修心，不知世上几番风雨。这日，齐天翎漫步山道，但见朝霞挂在神女峰一侧，峰上云烟缭绕，宛若一个美丽的少女脉脉望着巫山烟雨。

传说神女峰是一位多情的女神瑶姬而化，宋玉赋《高唐》、《神女》，写尽她的风流韵事。

“茂矣美矣，诸好备矣。盛矣丽矣，难测究矣。上古既无，世所未见，瑰姿玮态，不可胜赞。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须臾之间，美貌横生：晔兮如华，温乎如莹。五色并驰，不可殚形。详而视之，夺人目精……”齐天翎望着神女峰，心中默默流过宋玉的辞赋，但他并没有在想那位美艳多情的女神，而是想起了燕琳。

是的，燕琳也很美，但她并不多情，反而十分沉静，然而“薄怒以自持兮，曾不可乎犯干”的心意却是一样的，既然神女无心，襄王何必有意？他忽然意识到，他虽然还是爱着这位师妹，但想起她时，已不再痛彻心扉。其实，对很多人、很多事，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深刻。

齐天翎不再留驻，他准备往净坛峰上去。净坛峰高数百丈，于万壑群山间独秀而立，形若静坐神坛的仙人。同往日一样，他并不急着到达，漫步山道，赏玩风光。

巫山名声在外，寻常百姓避而远之，他在神都山住了月余，却也未见生人，这时却听得有人笑道：“神都仙境，旧地重游，有趣有趣！”那人声音不大，却震得他耳膜嗡嗡响。却听得另一人冷笑道：“是呀，这里的冤魂齐向你索命，有趣之极！”这话说完，数人从山道里绕出来，别的他并不相识，但其间文雅飒爽的青衣少年不是卫端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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