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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清香凝夜宴
疳唑以东道主身份,招待三个老头儿吃饭,不收他们钱。食堂与火葬场毗邻而建。焚尸炉喷吐大火,昼夜不息,饭菜就用烧死人的火焰蒸烤烹煮而成,是医院船的上等佳肴。到这儿既饱眼福也饱口福。人不能仅靠吃药而活。
食堂与火葬场形成长期合作与竞争关系,主题是纯粹生物学意义上的新陈代谢。这才是医院着力恢复的。杨伟以前不知道船上还有食堂,病人的一日三餐由机器人送达,质差量少。这才见识了医院船的又一秘密或奇迹。
疳唑解释:“若说火葬场是医院的良心,那么食堂就是医院的胆魄。一把火,把它们紧密相连,既互相支持,也比试高下。都是中流砥柱嘛,要力挽狂澜哟。”疳唑兼任食堂负责人及总厨师长。这两个职务都是跟尸体打交道。
食堂是复檐庙宇形状,有着重装战列舰般的无数舷窗,分作不同功能区,有公共区、包间区、快餐区、自助区、小炒区、特供区等。食客除了影子医院的医生,还有资深病人,乃至部分人造生物。杨伟见到了挺着大肚子的神奇病人,被疝噻等病友用担架抬上来。他要补充孕期营养。疳唑说,食堂集中了全船最佳火力与食材,真正能让人吃饱吃好,这重建了信心,使医院船能够劈波斩浪继续前行。
火葬场就搭建在食堂正上方,从这个角度看得更清楚了。它摄化为一个球形金色祭坛,共有九九八十一层,每一层设置了火化炉,窟洞般重叠逶迤,扶摇直上。坛的最高端,冲天而起的,便是那个十字形火炬。烈焰耀射下,食堂金碧辉煌。人们一边张口进餐,一边仰头观望——隔了耐高温玻璃,像在海洋公园水族馆那样,观看火海中犹如鲸鱼表演的盛况,尸体沿着传送带轻巧游入。尚未咽气的病人眨巴眼睛,略显吃惊地俯视食客。进食者分外尽兴。医生若得报偿,病人不再喊疼。火光岩浆般层层倒映,又像阳光透入泳池水下,照亮人们半睡半醒的面容,脸颊通红,油汗津津。这是医患不分尊卑共享欢愉的一刻,他们放下了死,来品尝死,好像夺回了被司命窃走的权力。通过黑市传销和自由贸易收获的钱财,都在这儿集中回笼。病人中的传销者也来了,与厨师讨价还价,购走吃剩的海带鱼骨汤和蟹肉包子,二度加工后,送往各个病区,加价后,交由机器人出售给病人。
食堂亦是信息交换的平台,新闻的集散中心。杨伟看到《医药报》主编——不是司命扮演的,而是血肉真人,正带领记者,采访就餐的医患,又请疳唑点评。丧葬艺术家说:“如果说,火葬场是一位高贵的神明,那么,食堂则增添了世俗烟火气。这才在映衬中突出了艺术旨趣。如此便可禳灾解难了。”
杨伟听了,茅塞顿开。他第一次来到由食堂和火葬场构成的生死现场,觉出极简之美,欢畅而自卑。他呆呆看疳唑,忘了进食。痃嗪也很自惭,他倡导的游玩,达不到这个效果。痈哚则不停拍照。
疳唑称丧葬艺术家不等于信息、全息、纳米、数控、记忆合金和基因工程的专门家。这儿没有电子火化炉、等离子防腐液和数字化骨灰盒,而只是最普通最传统的火,跟古猿百万年前出离水兽形态,从大海登陆后,点燃的那玩意儿别无二致,也就是把生肉变成熟肉来啖的火,否则他们不可能站住脚跟,进化成现代病人。这是对创造出早期艺术的古老文明致敬。
他对《医药报》记者说:“我们不是殡仪品超市设计师或殡葬活动策划人,也没有系统学习丧葬的美学、哲学、音乐学、写作学、生态学、文化学。真正的艺术是自然的。虽然从技术上讲可以使用水焚,三小时碱解处理,将尸体转化为白色粉末和咖啡色液体,直接倾注入海中,没有DNA和蛋白质,只有化学物质,但我们并不用它,因为那过于复杂繁琐;也可以将尸体冷冻干燥、粉末化后蒸发成分子,从残余物中提取金属,再转化为人工肥,供应藻人的生产,但我们也不用它,因为那太庸俗累赘。并不是高级就好,而是适应才妙。最美之火,也就是那用来把万物之尸升华为熟食的原始之火呀。”
一批新的死人抵达,倾倒入炉,各层火焰,嘭嘭放大,化作宝塔,直上青云。食客们轰然站起,纵声欢呼。疳唑像看自己的孩子般,入迷看火,说:“最要紧的是火焰形状,而不仅是焚烧内容。不管怎样烧、烧什么,关键是不熄。烧小了不行,人熔化不了是小事,形不成壮观场面,就有碍观瞻了。烧得太大,又容易引起火灾,令病房变成一片火海,也非理想。艺术的要害就在于把握分寸恰到好处。因此烧人这种非凡之事只有烧伤科的早衰症小孩才能做啊。我们是从病人中千挑万选出来的。说到普通病人,连打火键都哆嗦着按不下哟。”
这戳中了首次参观者的痛处,痃嗪和杨伟惭愧地低下头。他们才知道,自己对美的感悟还是不足。说到底,医院的宗旨要由火葬场-食堂联营体来体现,就形成了比鸟笼更高级的“死后艺术”。这是算法做不出来的,它就算想到了,也无法调动和汇集资源来施工。智能不等于工匠。
痈哚说:“的确比病房伙食好吃。来火葬场是一种待遇呀。一下感到成了贵宾病人。绝妙啊。”
痃嗪说:“疣啶和痉哌死得早,没见过火葬场的荣华,享受到食堂的美味。真是人生的遗憾。”
杨伟却仿佛看到了盛宴结束的情形,由火葬场想到了宇宙中那些喷出大火、把自己烧得尸骸无存的星辰。他便问:“万古教授在哪里呢?他会来火葬场和食堂指导工作吗?”
这仿佛把疳唑提醒了,他陡然变了脸色:“万古教授?他很久没来了。”
痈哚装作没有看见,对疳唑竖起大拇指:“有你在这儿,也不错了,是医院和病人之福呀。”
痃嗪道:“是呀,学习了。医疗观光,相形之下,艺术性还是差了些。我们回去后会改进。”
疳唑却严峻起来,压低声音:“实话告诉你们,我也只是在维持。火葬场遇到了一些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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