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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科尔上尉和他的两个年轻伙伴合买了一辆小汽车。车子很小,所以正当它在大路上疾驶的时候,会猛地在大门口的石子路上停下来,就像上足了发条的玩具一样突兀。三个大男人竟然能把身子挤进这辆侏儒似的汽车里,虽然他们只能侧着身子钻进去,但却能充分利用它的空间,这一点颇令人惊讶。早上,他们会“跑步”去上班,收了工又会急驶而来,每个星期六还会驶到伦敦去,仿佛他们下定决心要从这辆小小的车子身上榨出最后一点乐趣来。
后来,尼科尔上尉和他的两个伙伴组建了一个乐队,每天晚上一回家就开始演奏。那个高个子青年——一头有着匀整波纹的金发披在脑后——负责弹奏钢琴,另外那个——细长个儿,一头黑发,肤色微黑——负责吹萨克斯管,尼科尔上尉本人一会儿发疯似的弹拨班卓琴,一会儿用手拍一拍整齐排列的大鼓、架子鼓,然后再敲一敲身边的铙钹。
他们只演奏美国爵士乐或者如泣如诉地低声哼唱流行歌手的狂想曲和黑人的怨曲。他们的演奏令人惊讶,尽管本意只是为了自娱自乐,他们却全身心地投入其中,像夜总会或舞厅里雇来为顾客提供舞蹈音乐的职业乐师一样卖力。那个吹萨克斯管的黑皮肤矮子,手里拿着模样古怪的乐器,身体前俯后仰、左右摇摆,像在祷告似的,乐器吹奏出圆润、得意的音符。随着音乐的节奏,他时而摇头晃脑转半个圈,时而站起身来,又蹦又跳,舞厅乐队里的萨克斯管乐师有时候就是这副模样。
与此同时,那个弹钢琴的金发高个子青年,身体在键盘上方前来回摇晃,不时扫视四周,颔首微笑,仿佛在给一个四十件乐器的大乐队打气鼓劲,也仿佛在向挤满舞客的舞池眉开眼笑。
就在这一切进行之际,尼科尔上尉疯狂地弹奏着班卓琴的琴弦。他设法把乐器夹在他那只萎缩了的胳臂下面,用两个健康的手指弹按琴弦,用健康的右手奏出曲调,同时用脚合着拍子。随后,他猛地放下班卓琴,一把抓起架子鼓的鼓槌,嘭嘭嘭地伴奏起来,同时还用脚敲击着低音鼓,不时探过身子敲一敲铙钹、排钟和连环。他演奏得如癫如狂,嘴巴始终摆出一副露齿而笑的怪相,明亮的眼睛射出锐利、粗野、疯狂的光芒。
他们一边演奏一边唱歌,突然间唱起某首流行歌曲的叠句来,就像职业乐队一样,故意装成一副发自内心、非常热情的样子,还明显得意扬扬地吐出黑人怨歌和爵士乐曲的歌词,咬字十分清晰,不过带着一点滑稽的外国腔,这使大家原本熟悉的美国歌词在他们嘴里变得陌生起来,就像一支技巧娴熟、富有耐心的日本乐队在唱似的。
他们唱道:
真的!那是我的宝贝
真的!不要认为是或许
真的!现在那是我的宝贝!
或者:
哦,不会再下雨,再也不会了
再也不会下雨了
或者:
我有那么多的怨歌……
弹钢琴的年轻小伙子在唱到“怨歌”这个词的时候,骨碌碌转动着眼球,模样十分滑稽;随着管乐器吹出圆润、得意的曲调,那个黑皮肤的小伙向前躬着身子。尼科尔上尉在椅子上左摇右摆,弹拨着琴弦,同时还即兴编了一段忧伤的伴唱,歌词大致如下:“我有那么多怨歌!真的!哦,我有那么多怨歌!真的!我肯定有——那么多怨歌——怨——歌——怨——歌!”他摇晃着身子,又弹又唱,歌词从他的嘴里吐出来,听起来怪怪的;他的嘴角一直挂着露齿的微笑,始终没有消失,他的眼睛始终明亮、疯狂地瞪视着。
这真是一个古怪的场面,一场难以置信的演奏。不知何故,它透出一种强烈的、无可名状的怜悯和无限的伤感和悔恨,它浸入了他的精神深处。
他们知道自己失去了某种既宝贵又无法找回的东西,只得强作欢颜,设法装出欢快的样子,仿佛高兴得到了发疯可怕的地步,并以此排遣他们内心的空虚。狂风在他们周围阴森森的树木间怒号。我觉得自己早就了解他们,但却对他们无话可说——也没有与之相通的入口。
库尔森一家四口:父亲已近半百,母亲四十五岁上下,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伊迪丝是个二十二岁的姑娘,和父母亲同住在那幢房子里。我从未见到过那个儿子,两年前他在牛津大学完成了学业,后来去了伦敦,并在那儿上班。我住在他们家的那段日子里,他从未回过家。
他们是一个毁灭的家庭。毁灭是如何落到他们头上的、又是如何毁了他们的,我始终都不清楚,也从未听别人说过。可是他们的耻辱感、可耻而不能抵偿的羞辱感却相当巨大,对此,无法宽恕也无法补救。令人惊讶的是,我很快就察觉到这一点了,可是他们究竟做过什么,我却不清楚,也没有听人说过他们的坏话。
然而,一提到他家的姓,别人都开始不说话了。这种沉默里带有一种冷酷无情、不容置辩的意昧——一种乡村特有的情绪,比任何公然的轻蔑、嘲笑或者怨恨可怕得多,比无数刻薄话、窃窃私语或者辱骂更加野蛮粗俗,因为沉默不容别人辩白,不可更改,损害不了,仿佛那扇重要的生活之门从此永远关闭了。
在镇上,无论我走到哪里,碰见的人都知道他们,我一提起他们的姓,原本无话不说的人也顿时闭口不谈了。我处处都碰到这种无法解释、神秘兮兮的、无情的沉默——烟草店、酒店、裁缝铺、书店、食品店、服饰店,不管在哪里买了东西,给店员留下送货地址时,他们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这种无法解释的沉默,然后郑重其事地把这家的姓写下来,有时会简单地说声:“哦,库尔森家!”更多的时候,他们都一言不发。
不论他们说了什么话或者一言不发地只记下姓名,他们的举动总能使人立刻感到这种冷酷、轻蔑、无法解释的沉默,仿佛一扇大门已经关闭——从此再也打不开了。不知何故,我宁愿听他们讲坏活,也不喜欢他们这样沉默不语:因为这种沉默里包含了某种邪恶、会心、得意的成分,这远比叽叽喳喳密谈、恶语诋毁或任何公然辱骂更加阴险。沉默的根子似乎来自人世的一切罪恶和无数琐小的愚蠢行为,来自成千上万无名小卒微小的仇恨——每个小人物自身虽然微不足道,无所作为,极其平庸,但却令人生畏,因为每个人都将自己微小的力量添加到数百万同类的力量中,最终形成了巨大的威力。
真是不可思议,这些严肃、平静的店员沉默寡言、不露声色,但是当我把他的住址告诉他们后,他们立刻因某种神秘、卑劣、不可告人的秘密活跃起来,本来关闭得比门户还严实,然而却猛地从浅水源头涌出赤裸裸邪恶无耻的污物来,我无法表达这种脏东西,也叫不出名堂来,甚至看不到它存在的明确迹象,比我伸手触摸一缕逸去的青烟更加虚无缥缈,可是它一出现,我总知道得清清楚楚,而且一看到它,我就会对揭露真相的人心生恨意、失去热情,而对库尔森一家却温情脉脉、感情至深。
在这些店员的严肃面孔中,有一张脸我终生难忘。那张脸表面温和,而暗中却包藏着世上所有的邪恶和令人反感的方面,我既叫不出名堂,又找不到任何把柄,也没有我熟悉的地方或可以下手之处。每当我伸出手,这张脸就像幻影一样圆滑地溜走了,就像一缕轻烟。此后很多年,它一直萦绕在我满是恨意、怒气、绝望的梦里——我无险可守,抵御不了,又找不到反击对方辱骂的字眼,我的仇恨也无法挤进门缝——那是个幽灵、鬼影、耳语的邪恶世界,和死亡一样真实,跟人的背叛一样永远存在。可是,我一旦想去迎战它,诅咒或者扼杀它,它就像一缕轻烟从我的身边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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