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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河滩捞石头之前一年,他给一家私营的建筑队做普工,搬砖,和水泥沙浆,拉车,每月讲定六十元。他干了仨月,头一月高高兴兴领下五十二块(缺工四天),第二个月暂欠,工头说工程完毕一次开清。到工程完工后,那个黑心的家伙连夜携款逃跑坑了王林一伙普工的工资。他们四处打听,得到的那位工头的住址全是假的,至今也摸不清他是哪里人。没有办法,他懊丧地背着被卷回到家里,第二天就下河滩捞砂石了。
我的老天爷!出笨力也招祸受骗,还有笨人捣鬼赚钱的可能吗?他经历了这一次,就对纷纷乱乱的城市生活感到深深的畏怯了。那儿没得咱挣钱的机会,河滩才是咱尽其所能的场合。
他有一个与他一样强悍的老婆,也是轻重活路不避,生冷吃食不计的皮实角色。他和她结婚的时候,曾经有过不太称心的心病,觉得她腰不是腰(太粗),脸不是脸(太胖),眼不是眼(太眯),然而还是过在一起,而且超计划生下了三女一男,沉重的生活负担已不容许他注视老婆的眉眼和腰腿的粗细了。他要挣钱,要攒钱,要积蓄尽可能多的人民币,越多越好,越快越好。土地下户耕种两三年,囤满缸流了,吃穿不愁了,可是缺钱。三个女儿都在中学和小学念书,学费成倍地增加了,儿子上了“学前班”,一次收费五块,而过去却是免费的。况且,女孩长大了,开始注意拣衣服的样式了,女孩比男孩更早爱好穿戴,花钱的路数多了。
他要挣钱攒钱。他要自己的女儿在学校里穿得体面。他心里还谋划着一桩更重要的大事,盖一幢砖木结构的大瓦房。想到在自家窄小破烂的厦屋院里,撑起三间青砖红瓦的大瓦房,那是怎样令人鼓舞的事啊!什么时候一想起来,就不由得攥紧镢头和铁锨的把柄,刨哇!铲哇!抛起的砂石撞击得铁丝罗网唰唰响。那镢头和铁锨的木把儿上,被他粗糙的手指攥磨得变细了,溜光了。
她的女人,扭着油葫芦似的粗腰,撅着皮鼓似的屁股,和他对面忙活在一张罗网前,挖啊刨啊,手背上摞着一道道被冷风冻裂的口子。他觉得这个皮实的女人可爱极了,比电影上那些粉脸细腰的女人实惠得多。他们起早贪黑干了一年,夫妻双方走进桑树镇的银行分行,才有了那个浸润着两口子臭汗的储蓄本本。又一年,他们在那个小小的储蓄本上再添上了一笔。再干一年,就可以动手盖置新房了!一幢新瓦房,掐紧算计也少不得三千多元哪!
就在他和女人撅着屁股发疯使狠挖砂石的时候,多少忽视了龟渡王村里发生的种种变化。
春节过罢,阳气回升,好多户庄稼人破土动工盖置新房子。破第一镢土和上梁的鞭炮声隔三错五地爆响起来,传到河滩里来,那热烈而喜庆的“噼啪”声,撩拨得中年汉子王林的心里痒痒的,随风弥漫到沙滩里来的幽香的火药气味,刺激着他的鼻膜。终于有一天,当他从河滩里走回村子,惊奇地发现,村子西头高高竖起一幢两层平顶洋楼。再几天,村子当中也冒起一座两层楼房来。又过了几天,一座瓦顶的两层楼房又出现在村子的东头。一月时间里,龟渡王村比赛摆阔似的相继竖起三幢二层楼房,高高地超出在一片低矮的庄稼院的老式旧屋上空,格外惹人眼目。
王林手攥铁锨,在罗网上用功夫,眼睛瞪得鼓鼓圆,不时地在自己心里打问:靠自己这样笨拙地挣钱,要撑起那样一幢两层洋楼来,少说也得十年哪!他开始怀疑自己的挣钱方式是不是太笨拙、太缓慢了?
太笨了,也太慢了!和沙滩上那些同样淘沙滤石的人比起来,他可能比他们还要多挣一点,因为他比他们更壮实,起得更早也歇得最晚。然而,与村子里那三幢新式楼房的主人比起来,就不仅使人丧气,简直使他嫉妒了,尤其是在他星星点点听到人们关于三户楼屋主人光彩与不光彩的发财的传闻之后,他简直妒火中烧了。
他皱紧眉头,坐在罗网前,抽得烟锅吱啦啦响,心里发狠地想着,谋算着,发誓要找到一个挣钱多而又省力气的生财之道来。想啊谋啊!终于把眼睛死死地盯到闪闪波动着的小河河水里了。
一场西北风,把河川里杨树和柳树残存的黄叶扫荡干净了,河边的水潭里结下一层薄薄的冰,人们无法赤足下水了。王林早就等待这一场西北风似的,把早已准备停当的四腿马架和三块木板装上架子车,拉到小河边上来。他脱下棉裤,让热乎乎的双腿在冷风里做适应性准备,仰起脖子,把半瓶价廉的劣质烧酒灌下喉咙,就扛起马架下到刺骨钻心的河水里,架起一座稳稳实实的独木桥来……
太阳升起在东原平顶上空碧蓝的天际,该是乡村人吃早饭的时候了。过往木桥的人稀少了,那些急急忙忙赶到城里去上班的工人和进城做工的农民,此刻早已在自己的岗位上开始工作了,把一毛钱的过桥费忘到脑后去了。那些赶到南工地农贸市场的男人和女人,此刻大约正在撕破喉咙买主,出售自己的蔬菜、猪、羊鲜肉和鸡蛋。没有关系,小小一毛钱的过桥费,他们稍须掐一下秤杆儿就回腰包了,他们大约要到午后才能交易完毕,然后走回小河来,再交给他一毛过桥费,走回北岸的某个村庄去。
他的老婆来了,手里提着竹篮和热水瓶。他揭开竹篮的布巾,取出一只瓷盘,盘里盛着冒尖的炒鸡蛋,焦黄油亮。他不由地瞪起眼来:“炒鸡蛋做啥?”
“河道里冷呀!”她说,“身体也要紧。”
她心疼他。虽然这情分使他不无感动,却毕竟消耗了几个鸡蛋。须知现时正当淡季,鸡蛋卖到五个一块,盘里至少炒下四五个鸡蛋,一块钱没有了。
“反正是自家的鸡下的,又不是掏钱买的。”老婆说,“权当鸡少下了。”
反正已经把生蛋炒成熟的了,再贵再可惜也没用了。他掰开一个热馍,夹进鸡蛋,又抹上红艳艳的辣椒,大嚼起来,瞅着正在给他从水瓶里倒水的老婆。她穿着肥厚的棉裤,头上包着紫色的头巾,愈发显得浑圆粗壮了。其实,这个腰不是腰,脸不是脸的女人心肠很好,对他忠心不二,过日子扎实得滴水不漏。她给他炒下一盘鸡蛋,她自己肯定连尝也没尝过一口。
他吃着,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把钱来,搁在她脚前的沙地上,尽是一毛一毛的零票儿和二分五分的镍质硬币:“整一下,拿回去。”
她蹲下身来,捡着数,把一张张揉得皱巴巴的角票儿捋平,十张一折,装进腰里,然后拣拾那些硬币。
他坐在一块河石上,瞅着她粗糙的手指笨拙的数钱的动作,不慌不忙的神志,心里挺舒服。是的,每次把自己挣回来的钱交给她,看着她专心用意数钱的神志,他心里往往就涌起一股男子汉的自豪。
“这下发财啰!”
一声又冷又重的说话声,惊得两口子同时扬起头来,面前站着他的老丈人。
他咽下正在咀嚼的馍馍,连忙站起,招呼老丈人说:“爹!快吃馍,趁热。”
“我嫌恶心!”老丈人手一甩,眉眼里一满是恶心得简直要呕吐的神色,“还有脸叫我吃!”
他愣住了,怎么回事呢?她也莫名其妙地闪眨着细眯的眼睛,有点生气地质问自己的亲大:“咋咧?大!你有话该是明说!”
“我的脸,给你们丢尽了!”老汉撅着下巴上稀稀拉拉的山羊胡须,“收过——桥——费——!哼!”
王林终于听出老丈人发火的原因了,未及他开口,她已经说了:“收过桥费又怎么了?”
“你不听人家怎么骂哩:土匪,贼娃子!八代祖宗也贴上了!”老汉捏着烟袋的手在抖,向两个晚辈人陈述,说小河北岸的人,过桥时被他的女婿收了费,回去愣骂愣骂!爱钱不要脸啊!他被乡党们骂得损得受不了,唾沫星儿简直把他要淹死了。他气恨地训斥女儿和女婿,“这小河一带,自古至今,冬天搭桥,谁见过谁收费来?你们也不想想,怎么拉得下脸来?”
“有啥拉下拉不下脸的!俺们搭桥受了苦,挨了冻,贴赔了木板,旁人白过桥就要脸了吗?”她顶撞说:“谁不想掏钱,就去河里过,我们也没拉他过桥。”
他也插言劝说:“爹呀!公家修条公路,还朝那些有汽车、拖拉机的主户收养路费哩!”
女儿和女婿振振有词,顶得老汉一时回不上话来,他避开女儿和女婿那些为自己遮掩强辩的道理,只管讲自己想说的话:“自古以来,这修桥补路,是积德行善的事。咱有心修桥了,自然好;没力量修桥,也就罢了;可不能……修下桥,收人家的过桥费……这是亏人短寿的缺德事儿……”
他听着丈人的话,简直要笑死了,如若不是他的老丈人,而是某个旁人来给他讲什么积德行善的陈年老话,他早就不耐烦了;唯其因为是老丈人,他才没敢笑出声来,以免冒犯。他不由地瞅一眼女人,她也正瞅他,大约也觉得她爹的话太可笑了。
“爹!你只管种你的地,过你的日子,不要管俺。”女人说。王林没有吭声,让她和她的亲生老子顶撞,比他出面更方便些。他用眼光鼓励她。
“你是我的女子!人家骂你祖先我脸烧!”老汉火了,“你们挣不下钱猴急了吗?我好心好言劝不下,还说我管闲事了。好呀!我今天来管就要管出个结果——!”
老汉说时,抢前两步,抓住那只写着“过桥收费壹毛”字样的木牌的立柱,“噌”地一下从沙窝里拔了起来,一扬手,就扔到桥边的河水里。他和她慢了一步,没有挡住,眼见着那木牌随着流水,穿过桥板,飘悠悠地流走了。现在脱鞋脱袜下河去捞,显然来不及了,眼巴巴看着木牌流走了,飘远了。
他瞅着那块飘逝的木牌,在随着流水飘流了大约五六十码远的拐弯的地方,被一块露出水面的石头架住了,停止不动了。他回过头来,老丈人不见了,再一看,唔!老丈人背着双手,已经走过小桥,踏上北岸的河堤了,那只羊皮黑烟包在屁股上抖荡,看来老丈人是专程奔来劝他们的,大约真是被旁人的闲言碎语损得招架不住了,要面子的人啊!他没有说服得下女儿女婿,愤恨地拔了牌子,气倔倔地走了。他看着老丈人渐渐远去的背影,终于没有开口挽留,任老丈人不辞而别。
她也没有挽留自己的亲爹,眼角里反而泄出一道不屑于挽留的歪气斜火,嘴里咕哝着:“爹今日是怎么了?一来就发火!”
“大平日性情很好嘛!”他也觉得莫名其妙,附和妻子说,“自娶回你来,十多年了,爹还没说过我一句重话哩!今日……好躁哇!”
“单是为咱们收过桥费这码小事,也不该发这么大的火,失情薄意的。”她说,“大概心里还有啥不顺心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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