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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州为中都督府,州学有经学博士两人,助教两人,学生六十人。尽管如此,每年岁贡诸科解送,其中大多都不是州学学生。
原因很简单,州学的经学博士只有从八品下,真正的才俊不会愿意屈就这样的职位,更何况代州在河东远逊于太原府和潞州绛州的富庶。相形之下,世家大族之中却很有一些才学横溢却不愿意屈就官场的贤达之士,即便他们兴许未必乐意随时收徒,但本族的后学末进前来请教却不至于一味拒之门外。更何况,作为世家大族,立身的根本并不仅仅是官爵,而是从祖上就传下来的家学
比如分成三支五房的河东裴氏,便是尚儒尚礼乐,对于学不到什么东西的州学,自然是无甚兴趣。
“太史公有云,三晋多权变之士。早至战国,三晋便有苏秦张仪这等纵横之士,如今代州州学却凋零至此,着实让人扼腕。”
蜀中富庶,当年杜士仪为成都令时,成都县学的名额是只有少没有多,即便县学中的学生未必能通过县试,但家中宽裕的富家总会想方设法让家中子弟多个县学生的名号,哪里像代州州学中这样,仅仅是小狗小猫两三只,放眼看去还不到二十人?而且,一个经学博士和两个助教只有一个在场,而且看上去连话都说不齐整,如此之人,杜士仪着实难以相信会是什么称职的师长。
当然,他今天来此巡视并未提早通知,而是一早升堂见属官,大体审核交待了近日之事后,中午用过便饭,就轻车简从地来到了这里,所见情形果然触目惊心。此时此刻说完前言,他环视了那些学生一眼,便沉声问道:“我问你们,每日课程安排如何?谁人讲课?”
他这一句问后,四座竟是鸦雀无声。足足过了好一会儿,角落中方才有人站起身来举手一揖,讷讷说道:“今日应该讲经。”
“州学都讲何经?”
“《易》、《书》、《诗》、《礼》、、《乐》、《春秋》、《孝经》、《论语》。余下的图纬经解等等,也不时会讲。”
“哦?”杜士仪见那学生个子虽小,声音也不大,但说话却还算有条理。而就在此人回答期间,其他人竟没有一个想要在他面前表现表现的,他不禁眉头一挑,再次问道,“那余者不说,前言所述八经,你们都读得如何?”
此话一出,不等刚刚回答那学生再答,一旁的助教便慌了神,赶紧抢过话头道:“回禀使君,他们资质驽钝,八经所习尽皆粗浅……”
“州学所收,都应该是本州俊杰,何来资质驽钝之说代州州学应有三个学官,却只有你这一个学官在此,其余两个人呢?六十个学生当中,却只得不到二十人在此,这州学本就已经名存实亡了,你还敢说他们所习八经全都尽皆粗浅?”
杜士仪声色俱厉地打断了那助教的话,见其脸色发白神色惊惶,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当即一字一句地斥道:“我今日不告而来,就想看看这代州州学,究竟是怎样光景。我限你一刻钟之内找出告假的凭据,只要没有的,无论是学官,还是学生,一律开革,绝无宽宥”
一时下头响起了一片倒抽凉气的声音,经学博士和助教都不算什么高官,杜士仪开革也就开革了,但这州学学生四十多,说开革就全部开革,这得牵连多大?然而,听闻过这位代州长史昔日的赫赫名声,就连那硕果仅存的一个助教都只能答应不敢违逆,其他人哪里还敢说半个字?
而就在这时候,杜士仪突然伸手一指那刚刚回答自己话的小个子学生,若有所思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禀使君,学生杜玉。”那小个子学生不明所以,慌忙再次躬身答道。
“竟然与我同姓,倒是巧得很。我看这教室广阔,论理应该是六十人全都聚集于此听讲。既然如此,无头不能管束服众,即日起,便以你为班长。每日考勤纪律,全都交给你负责。”杜士仪直接把班长负责制给搬了出来,见那小个子登时呆若木鸡,他也不理会其是否明白自己的意思,环视众人一眼,声音冷峻地说道,“身为读书人,就应该知道,你们从穿的衣裳鞋袜到五谷果蔬,都是农人匠人供给,就该刻苦用心,而不是浑浑噩噩。业精于勤荒于嬉,日后我会亲自督学,每月考评,倘若有自觉不能经受得起这样严格管束的,可以自行退去”
见下头人不知道是因为惧怕他,还是因为别的缘故,都没有提出异议,杜士仪方才满意地笑了笑,语气也变得温和了许多:“代州属于故赵,亦是三晋之地,本该贤达辈出如今一时式微,有尔等荒疏之过,但也有师者的不作为我如今既督雁门,抽空会亲自给你们讲春秋,也会负责延请各地名儒,前来雁门游学开讲,让尔等能够开眼界,广见闻我在此地许诺尔等,明年代州岁贡,将会在州学考之中,选取名列前茅的一人,直接予以拔解”
所谓拔解,就是不考而贡,相对于解送,这权限也只有一州之长方才有。而得到拔解名额的士子,扬名两京的可能性自然大得多。如此许诺一时让原本只是在州学中混日子的一众学生大吃一惊。这其中有自伤资质依旧无精打采的,也有陡然喜出望外的,但也有更多幡然醒悟,明白这素来被视之为鸡肋的州学名额,恐怕很快就会无数人趋之若鹜。
先训丨再励,眼见得众人的情绪算是调动起来了,杜士仪这才看着助教问道:“你还不去找假条?”
这些人根本就是想来就来,不想来就不来,哪来的假条?至于他的顶头上司,那位经学博士,对于这从八品的官职原本就不甚热衷,助教亦然,以往来点个卯已经算是好的,哪里还有什么假条?
面对杜士仪那炯炯眼神,年逾五旬的助教最终把心一横,低头说道:“回禀使君,没有……没有假条。”
这是杜士仪预想之中的答案,唯一没想到的是这助教竟是没为他们遮掩,当即又问道:“可是初犯?”
“不……不是。”
“很好,经学博士许涛及助教,我会立时上书奏免,另行举荐贤达继任至于那些连州学都不来的学生,日后也就不用再浪费州学的名额了”说到这里,杜士仪轻轻击掌,待见下头微微议论的学生们立时又收回了精神,他便笑道,“既然今日来了,尔等又没有师长前来教授,我便与你们讲一节春秋左氏传,不去庆父,鲁难未已。”
众人谁都没想到杜士仪今日巡视州学,在一番雷霆发作之后,竟然还会留下讲课,一时间,连唯一的助教都有些措手不及。然而,等到杜士仪开始旁征博引地开讲,课堂中渐渐就再无其他杂声,就连到了门口已经好一会儿的温正义和张兴,也不禁伫立倾听。须臾便是小半个时辰,当杜士仪徐徐收尾之际,别说下头的学生阵阵惊叹,外间的温正义甚至情不自禁抚掌喝彩。
直到这时候,杜士仪才侧头往外看去,见是温正义顿时笑了。他到代州之后,对这位致仕的老者印象很不错,即便温正义兴许也有自己的小小私心,但他从未认为人人都该大公无私,因而并无损对其的观感。此刻他先颔首致意,继而又对助教和学生们言语了几句,这才转身出了门,因对温正义笑道:“温老怎的不告而来?我一时随性讲了一段,实在是因为没想到这代州州学竟然如此荒废,倒是让你见笑了。”
“何来见笑,使君愿意拨冗为这些代州儿郎讲课,我只有佩服。只可惜我诗赋尚可,经史不精,否则,倒是愿意来此献丑”
“温老何必妄自菲薄。”杜士仪想起自己刚刚对学生提到的请名儒贤士来游学代州讲课,不禁心中一动,遂笑眯眯地说,“你有此心就再好不过了。异日等我搜罗贤达,先把这州学重新打造起来,便请你为这些代州儿郎一讲诗赋用韵之精妙,如何?”
“哈哈哈,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温正义爽朗地一笑拱手算是答应,又发现杜士仪打量了旁边犹如黑塔似的张兴两眼,他犹豫了片刻,正打算替其引见一二,谁知道张兴竟是主动开了口
“夏屋山民张兴见过使君。”
杜士仪闻言登时一愣。夏屋山民?温正义曾经提过,夏屋山中有他一位至交好友隐居,此人博学多才韬略精通,很有撺掇他去学古人一顾茅庐的意味。他因为近日以来种种变故,一时没顾得上,但也已经打算抽空去见识见识,那究竟是怎样的隐士。现如今这样一个自称夏屋山民的黑大个出现在他眼前,他的第一感觉便是,难不成那位来自夏屋山的隐士,有心想要见自己,这才派了人来?
面对杜士仪那表情变化,温正义几乎可以猜到对方究竟是怎么想的。他无可奈何地瞥了张兴一眼,竟是有些低声下气地说道:“奇骏贤弟便为我所言的夏屋隐者,和我乃是忘年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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