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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在云层中闪了一下,又立刻被遮住了。
他划着了火儿。
“不行!不许你抽!”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个声音,“真讨厌,又抽!烟的位置比我还重要吗?!”
划着的火儿被风吹灭了。他不觉朝幽暗的胡同深处望了望,并没有那件白袖子的连衣裙或是那条淡蓝色的小围巾。往事像是一片温暖的幻景,和这火一样,被风吹灭了。罩拢着火的两手中间只剩了一缕轻烟,也迅速被风刮散。他又划了一根火柴,点着了烟,看着那一点红光上慢慢长出一层灰白的粉末,轻轻一弹,灰白的粉末掉了,红光上立刻又长出一层。什么东西能长久呢?那声音曾经离他很近很近,他还记得为了抽烟的事她冲他喊,气得脸都发白。如今这声音多么远,多么虚幻。即使将来还能见到她,她也会为别的事忙得不可开交,顾不上他了。他的心突突地跳。不是因为累。他笑了笑,笑自己。也许只有这颗突突地跳着的心是真实的,能长久地总跟他在一起。跳着,在一起;不跳了,就一起离去。还有“点子”。
喔唷!他几乎喊出了声,急忙掐灭了烟。还不到十点钟,肯定还不到十点钟,他想,又往前走去。
“嘞儿——嘞儿——”他呼唤。不断地呼唤着,往前走。
头九天里所以没有找到“点子”,就是因为不到十点钟就歇下来的缘故。他常常会有些连自己也觉得可笑的想法。他觉得“十”是个吉利的字眼儿,象征着竭尽了全力,又象征着圆满。他想,第十天,十点钟以前不歇着,就能找到“点子”。刚才那不算是歇,幸亏没有坐下来,他在心里庆幸。
风把他的呼喊声吹得很远。
小城里的很多人都听到过,很多人都还记得。大伙也都希望他能把“点子”找回来,他不能再失去他的鸽子了。
那个姑娘走了好些年了。传说,姑娘走的时候,给他留下了那只黑尾巴、黑脑瓜顶的鸽子……
那时候“点子”还没有长大,才几个月,还不会飞,身上还净是那种软软的绒毛。它在桌面上走来走去,神经质地探着头(她总说“点子”的脖子里好像有一根弹簧),一对圆眼睛询问般地看看他,又看看她,似乎也感到气氛不同往常。“点子”一出世就认得了这两个人,它住在她家,经常跟着她到他这儿来,到这桌面上来待老半天。他和她总是没完没了地说话,嘁嘁嚓嚓的,一会儿又大声笑。今天有点特别,他和她互相躲闪着对方的目光,也不怎么说话。
说也是说些无关紧要的话。
“真怪。”
“什么真怪?”他问。
“为什么这样的鸟儿就叫‘鸽子’呢?”
他想了一会儿:“可能是因为它的叫声。”
“那人呢?为什么就叫‘人’了呢?”
他记得,她总是爱提这样的问题:为什么你就是你呢?为什么我就是我呢?她这样问的时候,目光中总是透出认真的迷茫。多少年之后他才懂得,那迷茫中包含了一种愿望……只是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也说不清。
斑驳的墙壁上映着几方夕阳的黄光,正在慢慢地变红。嘀嘀嗒嗒的钟声。她偷偷地看表,他也偷偷地瞥了一眼闹钟,都怕提醒了对方:分别的时间快到了。
“人!”那时候他说,“不过是偶然。”
又是那种认真的迷茫。
“有很多事,本来就没‘为什么’可言。”
“总应该有原因的。”她说。
“偶然。偶然也是原因。”
“一弄不清了就说是偶然。一说偶然就好像什么都解决了。”
他现在想:没准儿就是这么回事。
那时他们继续说些无关紧要的话,装得挺平静。
分别的时间已经到了。不过他知道,还有最后十分钟。在他们相处的那些年里,她总是把必须(!)分别的时间往前说十分钟,那样,当说到的那个钟点到了的时候,就似乎还可以“意外”地赚到十分钟。
街上的孩子们在踢足球,撞得山墙砰砰直响。“点子”不安地叫,跳到她胳膊上。
“别害怕,没关系。”她对鸽子说,捋捋它的羽毛。
“别忘了喂‘点子’,”她又对他说,“装玉米糁儿的口袋就在床底下。”
他看着屋顶。纸糊的顶棚上有一个窟窿,黑洞洞的,很深。
“把水放在窗台上,‘点子’自己会喝。”
“放心吧,‘点子’会照顾自个儿。”
她听出他是在说他自己,低下头,搂着鸽子。
他赶紧冲她笑笑,吹了几声口哨——胡乱凑起来的几个音。他们说过,要平静地告别,反正她还会回来。这样的分别是最好的了,不会更好了。有一个希望:她还回来。
墙上的阳光剩了窄窄的几小条,显出了玻璃上的竖纹。他永远记得那揪心的颜色。直到现在,他都不敢独自看墙上的夕阳,看了会觉得心里空寂、落寞,觉得一切都缥缈、虚幻。夕阳在最后一瞬间红得发抖。
到了。那个钟点到了,或者是立刻就要到了。说不清是什么东西在心里停顿了一下,他等着。
“还能再待十分钟,我今天少说了二十分钟。”她说。
她这个小小的计谋没有成功。两个人都没有像以往那样甚至于欢呼起来。再有十个十分钟又怎么样呢?以往的“还有十分钟”只是意味着暂停,而今天意味着结束。这些年来,她说过多少次“还有十分钟”呀!他或者欢呼,或者生气,现在算是听完了。用不着欢呼,也用不着生气了。她要走了,到遥远的南方去,去好几年。谁知道这好几年中会发生什么事呢?难说这不是结束……唔!得抓紧时间再说点什么,把气氛搞得欢快点,否则,分别之后两个人都要难受。可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抓紧时间。这些年来他们的幸福总得抓紧时间!有期限的!“徒刑”是无期的,而“探监”总是有期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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