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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反问他:“难道你不后悔?”
他把酒瓶一顿,一字一句地说:“我—;—;不后悔。”又引一句屈原的诗说:“虽九死其犹未悔!”
听了这话,我默默无语,一点儿也不奇怪,晓得这是他的心里话。水泊这人,曾经写过一些文章激烈批判旧伦理道德,认为那些观念是陈腐的,阻碍社会发展的,不合理的。可是,他自己身上又有一种“君子之风”,一股很浓厚的古代儒家士大夫的气质。忠义呀,孝顺呀,气节呀,特别是家国观念,其实都深深根植在他思想里。大概,这也是他所说的“双重人格”吧?
前年,我应巴黎大学邀请,又重新到了法国。
已经四十年啦,真是弹指一挥间。我已经从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变成白发苍苍的老头儿了,水泊兄也已经离开了人世。在飞机座舱里,我猜想,我所去的那座小城镇必定大变模样了,恐怕我已经完全认不出了。它的街道会拓宽,许多建筑物必被拆毁,大约仅只少数值得保护的有历史文物价值的建筑物还在。总而言之,我所去寻的,是一个早已消失的历史幻梦。这一切,我应该做好精神准备。
谁知道,恰恰相反。
这座小城镇一点也没有变化,古旧方砖慢地的狭窄街道,仍是凹凸不平。街旁仍是造型很美的旧式小楼,每家都有小院子,里面种满了鲜花,几乎没有建什么新的建筑物,我很快就找到了四十年前和水泊同住的那所公寓小楼,也是完全没有变化,不过由原来院子所种植的丁香花变成了郁金香花,太阳照射的旧围墙爬满了常青藤,带着湿润的泥土气息。我走到沉重的铁栅栏门前,望着生长了黑绿色青苔的石阶,阳光一片灿烂在石子缀成的甬道上跳跃,我很想推门走进去。
对过也仍是那座天主教堂,很高的尖顶竖着,淡黑的影子荡漾在缀点了野花的绿色草坪上。飘渺的钟声又从教堂里传出来,悠远又肃穆,凝重地回旋在蓝天碧空。
街上几乎一无声息,我瞧见了拐角处的那座小咖啡馆。甚至使我相信,那个红鼻头老头儿掌柜也坐在柜台里,又拿一份报纸在读着。见我进门,一定要问我,水泊怎么没来?因为,我俩总是相伴而行的。
连我自个儿都怀疑了,好像根本就没有经过四十年沧桑。我不过是独自到哪儿去玩了一天,然后,又疲惫地回到这儿。在那座公寓小楼里呢,罗水泊正捧着一本精装书在津津有味读着,见我进去,又必定是连头也不抬。那个胖呼呼的房东老太太拉杜霍正在厨房忙乎晚饭呢,她的丈夫让·;克鲁先生则一本正经坐在餐桌前,彬彬有礼地向我微笑点头。这种生活已经在我的记忆里被分隔得很遥远模糊,它却又下一子缩回来,真切地呈现在我面前。
我回过头,盯着后面不远处那幢茶褐色小楼。
很可能,一会儿,朱丽小姐将从里边走出。她身材颀长,体态轻盈,一头红发向后梳,乳白色皮肤,不像是法国女孩子,更像荷兰姑娘。她长长的睫毛娴雅地垂在漂亮的鹅蛋脸上,随意挥手朝我打个招呼:
“嘿!罗在里面吗?”
她从来是这样称呼我俩的,管我叫宋,管水泊叫罗。她听说水泊还在屋里,轻快地一扭身,匆匆去找罗水泊了。我呢,略带点迷惘和嫉妒地呆望着她的苗条身影。
我们是一个夜总会上认识的。聊一会儿,才知道她就住在我俩的公寓楼的后面,在学校图书馆的打字室当打字员。罗水泊邀请她跳舞,当时有两个乐队轮番演奏,水泊的舞姿很笨拙,老是踩她的脚,转错方向,身体与她保持一尺距离,那模样又狼狈,又激动,还有点儿傻哩傻气的。她穿一件黑丝绒紧身胸衣半掩半裸露着少女的乳房,两眼闪闪发亮地凝视着水泊,不住地说话,咯咯笑。
从夜总会出来,我酸渍渍对水泊说:“嗬,你交上桃花运啦……运气满好呀!”
水泊掩饰地说:“咱俩的运气都好,你知道吗?这姑娘愿意教咱们法文,只收一半费呢。”
对我俩来说,倒真是一件大好事。当时我俩在一个法国小学教师家学法文,他家的距离较远,有三里多路,要走半个钟头。若是由朱丽教我们,既节省了时间,又省了钱,当然好啦!
之后,我们就常常在晚上或是下午,到朱丽家去上课。那幢小楼只住了朱丽和母亲两人。朱丽爸爸在战争中被飞机轰炸时炸死,她的一个哥哥也在前线战死了,惟剩下母女二人相依为命。朱丽的母亲是个性情温厚的老太太,年近花甲,头发已夹有多绺银丝了。她见我俩来了,给我们每人端来一杯咖啡,微笑着打个招呼或点点头,就退回自己房间。
我很快就发现了朱丽对水泊的感情了。给我们授课时,这姑娘总要穿着漂漂亮亮的时髦衣服,活泼又兴奋。在我读错了某一词的音节时,她不过莞尔一笑,给我纠正过来。水泊读错了呢,她就调皮地笑着,伸出手指冲他点点搠搠,要说上几句。她是一口柔和悦耳的巴黎口音,绝对地道,且富有音乐韵律。
在那儿上几天课后,我们都习惯了,水泊又恢复了他的机智诙谐的性格特点,常逗得朱丽尽情大笑。一天晚上,下了课,朱丽给我俩各端了一杯苹果酒来,她与我俩碰过杯,斜倚在罗水泊的沙发旁,一只腿伸到一旁,一侧的臀部挺着,左手就很自然地搭在水泊的肩膀上。
罗水泊很窘迫,脸涨得通红,蓝衬衫领上的脖颈前的血脉激烈跳动。我眨一下眼睛,暗示他尽量放松。他却耸挺着肩膀,似乎搭上面的不是一只柔软的手,而是不堪的千斤重负。他的额前竟已经沁出星点汗珠,半咧着嘴唇。法国姑娘的蓝眼珠却从酒杯上望着他,清澈,天真,仿佛什么都懂,又带一些嘲弄。
在旁边的我,滋味自然更难受了,只好没话找话,跟他俩东拉西扯。那段时间,一分一秒地挨过,实在太尴尬了。水泊使劲端着肩膀,茫然不知所措,眼神凄凉,一副惨兮兮的模样,真是又叫人怜悯又让人好笑。
朱丽笑一笑,到底还是放过了他。用手轻轻拍一拍他的脸颊,又坐回了对面的沙发,罗水泊却更是忧郁,眼睛不敢看她,一劲儿地盯着白色大理石壁炉架的镜子。一会儿,我们向朱丽告别,水泊却带些忸怩的神情向她细嫩的脸颊轻轻一吻。
走出朱丽家,我们默默无语。我知道他不愿意再提这个话题,还是忍不住说了:“怎么啦……瞧你累的!扛了五百斤麻袋呀?”
“唉,唉—;—;”他长叹一口气,站住脚,恹恹地说:“得了,得了—;—;得了吧!”
“你该有点儿男子汉气!”
“怎么……?”
“你拉过她的手亲一下呗!”
“嘿,不是那么一回事!不是!”他摇一摇头,嘟哝一句:“你哪儿知道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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