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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山这样的半大小伙走在路上时,村里大人通常并不会主动与他搭腔,但是这回不同,都知道他进城了,也知道他那闻名十里八乡的干爹干娘跟他是真亲。当然,即便不为这个,村里有个人出门半个多月才回来,也是一桩不小的事。就这样沿着河一路打招呼,熟悉的还得聊两句,一耽搁,日头便上来了。
云山加快了脚步,令他意外的是,在上游小石闸处碰到了李大柱和吴月娥两口子,自他们结婚,这可得有半年没见了,穿了单衣的吴月娥显得窈窕丰满,还是那么白、那么好看,乌黑亮泽的头发高高地盘着,面庞粉润光洁,高高的鼻梁,红唇皓齿,她俏生生地站在小石闸水边,回头看向云山的那一瞬,桃花河都亮了起来。云山只觉得她美得像仙女,不可方物,他害羞地赶紧把脸转向大柱,李大柱箕张着手,在他老婆几米远的地方紧张地盯着,生怕她会落到水里。
其实云山的意外更来自于大柱,他不再是以前那个蓬头垢面、动不动就流着哈喇子傻笑的二楞子了,而是一个留着乌黑板寸、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衣着清爽得体的男人了,虽然眼神还是涣散,打招呼的时也还结巴,但是能看得出他已经知道努力去做好一个当家男人了。
云山给予了他足够的尊重,喊了他声大柱哥,又喊了嫂子好,吴月娥温柔而真诚地向云山道了谢,说要不是云山兄弟,成亲那天她的嫁妆可能会滑下车、人家送嫁妆的拖拉机都有可能出事,请云山兄弟别外道,有空了来找大柱哥玩,虽然没分家,他们有自己的院子,到时她自己做菜让哥俩喝点酒,大柱也在旁边含混地附和。
吴月娥言笑晏晏,云山被深深吸引,羞涩之余,竟有想抱一抱的冲动,他目光盯着吴月娥好一会儿,直到后者有些不好意思地转头撩头发,他才反应过来,嗫嚅道:嫂......子...不用客气,远亲不如近邻,打小跟大柱哥就不外道,能搭把手的自然不会旁观,也不是多大的事...嗯,等你们生了娃办满月的时候去喝喜酒。云山一口气说完,吴月娥笑吟吟的应着,说到时让你大柱哥去请你。
云山逃也似的与二人道别,身后传来吴月娥‘噗嗤’的笑声和大柱的嘱咐声:云山兄弟...慢点......
下雨了,雨点出奇的大,云山总觉得脚下的山路像沸腾了一样。太阳高悬,似乎比往常大了不少。
桃花溪的水面宽了不少,“桥”只露出一少半在外头,四周的树木长势非常的野,披葛挂藤,遮天蔽日,再没有春季那会儿的疏朗开阔。除了落雨的声音,出奇的安静,连蝉鸣都没有。
站在水边的云山,仍能听到对面山洞里传来“山怪”的“低吼”声,四下里仔细望了一圈,没见有人,云山遂脱了鞋袜提在手里,施展步法从“桥”上疾掠而过,到了山洞口又回望四周一遍,然后快步进了山洞,待眼睛适应了黑暗,云山点上火把,轻车熟路地迅速往温泉池进发,经过温泉眼时,云山感觉到泉眼变得有点小了,因为他几乎不用身体紧贴着山壁便能通过,而且“吼声”似乎也没以前那么大了。身体挡着火把,云山快速跑过,向深处进发。
二十分钟的路程,云山觉得无比漫长,越靠近云崖之府,他的心情越激动,如果给这种心情打个比方,估计是打不出来的,如同见母亲?他根本不记得母亲的样子;如同见恋人?他还不知恋为何物;如同见父兄?他不记得父亲亦未知有兄长。
终于来到了这泓如翡翠般纯绿的水边,放下背篓,脱下鞋,先坐在石梁上静静地看着这令他魂牵梦萦的地方,没有一丝的风,水面却起了涟漪,仿佛是在迎接他到来,石壁上的红果果看上去是熟透了,晶莹饱满,有几粒已经落到水里了,周围有淡淡的香气弥漫,硫磺味儿几乎闻不到了。脱下外衣,云山慢慢把自己浸入到水里,细细体味着丝丝缕缕的温热穿过肌肤抵达四肢百骸,他闭上眼睛,待身体完全浸润,便开启丹田,让内气跟随自己浅浅的意念缓缓运行......
在这静谧的方寸之地,最大的动静就是泉眼不时传来的吞吐声,偶尔一两声高鸟唳啼更添无限幽远。山中岁月容易过,不知不觉两个时辰过去了,云山从混沌中醒来,第一感,身体经络被无比丰沛的力量充实,第二感,脏腑里无比的空虚——从未有过的饿。爬到石梁上,把背篓里带的饭菜取出来,狼吞虎咽地一扫而空,把碗筷往背篓里放回时,看到了被层层包裹的玉杵臼,心想怎么把它给忘了,云游僧可是特意交待过,带它来是有好处的。云山拆开厚重的包裹,捧着玉杵臼下了水,不过片刻功夫,云山突然感觉到山壁连带着大地在摇晃,小小的水面陡起波澜,竟传出仿佛洪钟大吕般的山泽吟唱之音,可把他吓了一跳,是地震?刚想跳出水池,忽又见池面风平浪静,一切复归于祥和,他低头看向玉杵臼,只见昆仑青玉王的颜色变得越发纯青,那杵通体碧透莹润,不见一丝瑕疵;那臼也一样,青色更加厚重,仿佛滴翠,水光反映,那一杵一臼在山壁上形成一幅巨大半透的光影,如同王者君临,而此处崖府状若迎驾,匍匐战栗。说来也怪,山壁上的两棵红果不知为何坠落而下,正入那臼中,转瞬消逝。
云山不知这杵臼与云崖山之间的关系,但见已经相安无事,料想正如云游僧所言,必有益处,就又沉身入泉,左手执杵右手托臼,默运气息。
处在山心里的云山哪里知道,山中只是‘山吟泽唱’,洞外已是天崩地裂、路断峰倾。大黄正在洞口酣睡呢,忽觉身下一阵剧烈摇晃,它机警地跳起狂奔,身后当即传来巨石落地的声音,它是连滚带爬逃出山洞,夺‘桥’而过,过桥回望,云崖峰仍在,可仿佛在不停往地下坠落,转眼就还剩下一个小尖尖露出地面,刚才的山洞呢,影儿都没了;“山怪”的喘息声呢?也听不见了。大黄还没来及叫两声安慰下自己,接着便是电闪雷鸣、狂风大作,倾盆大雨从天而降……
再说云山,闭着眼,却似见瑞霭纷纷,神光乍现。恍惚中,感觉似是爷爷从天而降,周身光影环绕,‘爷爷’挥指轻划,云崖之府的空间便似被揉捏了一般变了模样:绿色的池水上方多了一个透明的膜,将这方空间严严实实地罩了起来;陡峭的崖壁瞬间坍缩,原本高高在上滚烫的温泉,如今成了涓涓细流,沿着矮壁汩汩流下,在右边干池之上形成一个迷你瀑布;原来洞口的细草竟被塞进了洞内,就在原来的石梁之上,背篓旁边。这鬼斧神工之事,云山不能窥见全貌,他只觉自己如在梦中、海中、天空中徜徉,与池水渐渐融为一体,同呼吸共心跳……
云崖山的瓢泼大雨下了一天一夜,桃花河的水罕见地浑了,又断了。
南静之昨晚是顶雨回的家,本来主家苦苦留宿的,他确实也不愿在这前所未遇的大雨里摸黑走山道,可一想到云山还不知自己爷爷已逝,他怎忍心让孩子在这凄风苦雨中独自在家,太凄惶了。
可南老头怎么也没料到,到家时院里黑灯瞎火,不仅大黄没迎出来,云山房间的门也是开的。他心里咯噔一下:难道阿山也出门了,还没到家?哆哆嗦嗦把蓑衣脱下,他走进云山房间,拿手电筒往里一照,可不是吗?那小子果然没在家!由于敞着门的缘故,堂屋地面已经被潲进的雨水全给泡了,有的地方还汪了水。顾不得又冷又累又饿,南静之去云厨房里提来一筐草木灰倒在云山屋门口,然后关上门,然后用挡雨石板遮住门槛,又把各个窗子上面卷起的草帘放下。回到自己房间,倒了杯热水,两手捧着轻啜,待身体暖和了,看了看手表,刚9点。他又重新穿上蓑衣戴上斗笠,向潘四奶奶家走去。
老太太家的灯还亮着,看来对自家的房子不放心,要么在漏雨要么怕它将漏。南老头的到访让老太太意外又欣喜,意外的是南老头从不到她的院儿里来,欣喜的是可找到人能把房顶漏的地方给堵一下了,不然这要是下一天的话,房子也就保不住了。这个年代农村多半都是草顶房子,刚砌成时不漏,冬暖夏凉的怪好,可架不住风吹雨淋、鼠咬雀扒,时间久了必然得漏。家里劳力多的,时不时的修苫一下,旧茅换新草,就又能顶二年,可是家里缺劳力的,如鳏寡孤独,每逢暴雨骤风就提心吊胆,不仅怕漏,更怕房顶被掀掉,那就更凄苦了。
由于草房子矮,南静之身体又不错,踩了梯子上了房,把两块用铰链接好的大木板吊上去盖住瓦脊,再用麻绳两头吊石头压住木板,这才堵了漏,身上早已透湿。
潘四奶奶见房项不漏了,心里直念佛,烧了半锅姜汤给南静之祛寒,问他来意,南静之无心多叙,就说了云山没在家,自己来看看是不是被雨堵这了。老太太一听毛了,说早上送鸡蛋时没见孩子,晌午头里听几个妇女在巷口聊天说云山那小子带大黄上山了,长得好大个子。看来这是被雨堵山上了,大黄也没回吧?南静之默应,两人都无话。
南老头似是安慰潘四奶奶又像是自我安慰道:应该没事,阿山功夫好,又有大黄跟着,许是躲哪个山洞避雨呢,外头打雷闪电的可不敢走,这孩子是个细心的,明天雨歇了指定能回。说着喝完姜汤,让四奶奶早点休息,自起身回家。
雨根本没有消停的意思,闪电不时划过天际,炸雷响得骇人,这一夜云崖村没有几个人敢睡囫囵觉,住在村西北角的人半夜还感觉到大地在抖、山墙在晃,外面像是有千军万马驰过,轰隆隆的声响持续了得有半个小时,吓得好几家的孩子叽哇地哭。
天刚放亮的时候,村里的男人们披蓑戴笠地扛着铁锹纷纷出门,自发分了几组:查看房子破损的、疏浚巷里排水沟的、清理断树折枝的、给菜园子开闸放水的,忙碌起来。不时能听到孤老寡妇的哀哭声,不用问,指定是家里房顶漏得狠了或者房顶被风掀了的,兰老头吹着哨子到处动员党团干部,组织街坊邻居们互助自救,忙完自家活计的男人们便纷纷又向鳏寡孤独家集合。
兰老头真不容易,这一早简直累到极限,儿子的腰还不能使力,孙子还小,家里就他一个男劳力,天不亮收拾完家里一摊子,又挨个喊大队干部去到大队部抢修,这会又满村地作动员。
南老头一夜合衣靠在床头,由于担心云山的安危,就没怎么睡着,这会天才亮,又强撑着起来查看房子,见没啥大事,就呆坐在黑黢黢的堂屋里,盯向院门口,希望那个少年会一下子推门出现在眼前,他也就能去好好地睡个安稳觉了,然而一直没有。终于他支撑不住,坐在那打起盹来......
也不知睡没睡着,迷迷噔噔的,南静之听到狗叫,他一个激灵差点摔下板凳。睁开眼,周身是伤的大黄正焦急地冲着自己吼叫,南静之的心沉了下去,大黄这是自己回来的,前腿还瘸了一只,阿山呢?!他刚要冲出去,但是看大黄的模样心下着实不忍,于是取出药箱,给它的伤口上了药,给瘸腿作了包扎,又喂了些水食。大黄刚吃完便急着要出去,一个劲儿地冲着桃花涧的方向叫。可雨势丝毫不见弱,南静之觉得这时出去还不行,雨太大看不清路,山上不比平地,容易踏空,出了事找都没地儿找。南老头摸了摸大黄的脑袋示意它再等等,大黄明白,就自个找干爽旮旯疗伤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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