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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穿着天蓝的睡袍,卧在沙发里。袖子卷了几轴,露出一截细瘦的腕。他夹着烟,吐出一圈灰白的雾,这才漫不经心地把嘴凑到话筒边,说了几句。他英文软而柔,说快了就如在糖堆里滚过的棉花,每节音词都同软软地蹭过人的心头,有点痒,留下甜甜的余味。
家里雇佣的阿妈给他端上了茶,马不停蹄地又卷入了浴室。先生刚洗过澡,脱了那在泥里滚过的衣服。黄水污得整个浴缸都是。刚回到家时,阿妈险些不让他进门,俨然瞧不出这周身狼狈的,是她家先生。阿妈提起那泥浆般的衣服,要浸水,裤袋里头掉出了个玩意,在地上滚了几遭。
阿妈拿着水洗尽了,才瞧出那是荷绿的盖,粉色的盒,还有风情万种的女人头像,是胭脂盒。
她知晓她家先生是花花公子,虽没见过家里来人。但不时来的电话,每每回家时西装领口还塞着不同的花。项链,木梳、还有香帕。不同的东西有着不同的脂粉香。
而先生总是回家后就随手丢,又或转送给阿妈。阿妈当然是不要的,鬼知道那是不是干净的东西。先生胡乱地玩,往女人堆里扎。正经的不正经的,都碰过尝过。当然,这都是阿妈猜的。因为有次先生带回了一条女人的黑丝袜。
那丝袜薄薄的,还有些许拉丝。沿边绣着一圈蕾丝,落着衔接的细扣。阿妈上一个服侍的人,就是某位爷在外养得姨太,不是什么正经出身,那位爷来时,总见着姨太描红打扮,穿着叉到腿根的旗袍,捏着丝袜一点点地往腿上抹,红脚指甲蹦在丝袜里头,垫着脚扣着腿根的蕾丝细扣,曼妙旖旎。
阿妈提着那来路不明的丝袜,驾轻就熟地塞进了大橱柜里。里头零零碎碎,都是女人用的东西。阿妈备好了红酒点心,看了眼外面的天气,天色晚了,她该回去了。
而她的先生在客厅里语速极快地说着话。高高低低的声韵,哪怕是失礼的怒喝,都很动听。
先生很有资本,中德混血,灰蓝的眸,黑卷发。笑起来是极甜蜜的,国外的情诗张嘴便来,款款动人。阿妈走过大厅,将红酒搁在茶桌上,只见先生已经挂了电话,坐在沙发上捂着脸,纤长的颈项流着一层细碎的光,基因让他皮肤腻白平滑,后颈那紧绷的皮肤下,仿若能看到小巧的骨。
先生含糊地念叨着德语,忽地指腹间漏出了一句:“阿妈,我完了,我彻底完了。”
阿妈将桌边吃剩的餐盘收了起来,镶银的刀叉磕繁华花纹的瓷盘里,琅琅地响。先生放下手,将自己陷入了沙发里,他在上头翻了个身,领口滑落到手臂上,露出一片白肉,圆润的肩还交错落了女人抠出来的划痕。
他多情忧郁的眼看着电话,手里揪扯着身下毛毯的流苏。阿妈听见先生嗓音动人,如吟诗般道:“我睡了雍少将的女人。”
阿妈懂得不多,垂着眼也不知如何回话。先生撩起眼皮子,看了阿妈一眼,幽幽一叹:“雍少将的爹是雍都督。”
阿妈这才听懂了,自家先生,招惹了个了不得的人,很了不得。
雍都督是这片地最大的官,阿妈平时看报纸,听人唠嗑的时候,还是知道一些。先生浪荡惯了,先前也不是没有惹出事过。但每次先生好像都能化险为夷,那毛毯的流苏,不知被绝望的先生扯落多少回,阿妈已经习惯了。
临走时先生起身,与阿妈贴面吻送别。先生好像天性便对所有雌性都很有办法,阿妈总是对这年纪比她小上许多的男人,有种慈爱的怜惜。
送走阿妈后,先生自己端着红酒杯,放了音乐。他赤裸着足,在屋里的软毛毯上辗转轻舞。先生名唤周君,英文名斯蒂森周。他还有德文名字,太少用了。先生也不喜欢别人连名带姓地喊他,亲密的女伴喊他君,斯蒂森、或者周先生。
周君呷了口红酒,塞了口点心,甜蜜滋味如同那女人的吻。初见时在宴会,雪莉陈一开始是没出现在舞厅里的,周君带着礼物去参加大使馆的政务参赞林生举办的派对,与林生说了会时事,便站不住了,找了托词,他漫无目的地四顾。宴会上的女人有他觉得不错的,便举杯示意。
他下场同人跳了几只曲子,贴面说着调笑话。周君噙着抹笑,掌心握住了手里的柔软,揉捏着指骨,他正待说话,不经意抬眼,刹那惊艳。
意大利吊灯上嵌着许多琉璃,旋转的光是梦幻的。玫瑰花的地毯上立着红袍的女人,拥着白蕾丝的披肩。眉眼如波,只稍稍往周君身上一递,便艳得周君心口一通乱跳。女人旋身走了,周君当然去追。
脚底是软的,像喝醉了酒。绕过长桌,他随手取了朵玫瑰塞在口袋里。那是透风的阳台,宴会的喧嚣被门掩了一半。月光白的像层纱,罩住了月下的女人。她手夹着细长的女士烟,像是能料到周君会追出来一般,回头看来。
周君上前,替人点火燃烟。深红的指甲配深红的唇,这女人喜红,却白如木槿,散着幽幽地香。那晚他还是邀请到女人跳舞,得知了芳名雪莉陈。
雪莉陈的兴致一直不太高,有着她这种绝色女子不该有的幽怨。周君敏感细腻,揣测着是哪位男士伤了她的心,实在不该。细腰在他掌心里舞摆,贴面时周君温柔地以嘴将雪梨陈的耳环叼下。
那是一只翠绿的玉,圆润小巧耳坠,不动声色地落到了周君的手里。半开半闭的玫瑰被他执着,插入女人的鬓旁,周君说:“别伤心了,这花很衬你。”
于是当晚,失了一边耳环的雪莉陈来寻他要回耳环,他开车将醉酒的美人送到了家。体贴如周先生,半抱半扶,将人送到了那柔软的丝绸大床上。那是很美好的一夜,怀中软香温玉,同被雨露打过的花,在他怀里缓慢盛开。
美梦没有持续到天明,他被雪莉陈推醒,未能得来一个早安吻,却被自己衣服塞了个满怀,推到了窗边,翻身踩着沿边,躲在了那扇法式白窗后头。窗帘被拉上了,隐隐绰绰露了条缝。
周君躲在外头,透着那点空间朝里窥视。那是一身军装的男人,白手套拿着帽子,冰冷的狮雕胸针衔在右胸。虽看不清脸,但身材很是高大,男人坐了下来,长腿慵懒地支着,军靴上还扣着细碎的链子,皮革擦的发亮。
雪莉陈的声音传来,她唤那人阿晋。于是周先生看着他握了一晚上的细腰,颤抖着跳跃着,带着女人家的羞涩,挨到了那男人的身旁。周君闭了闭眼,心里略微有些不适。
下一刻突变横生,子弹从里穿过窗帘玻璃,将那整面窗子都击碎了。女人的尖叫声中,周君滚了一身泥浆。他一贯是好运的,于是这是独栋的小洋房,雨后绵软的青草地。从二楼跳下除了周身泥污,他没有任何的损伤。
那子弹擦着他的脸颊而过,险些击中他。在后怕里,他的心脏因为危险而剧烈地跳动着。他从地上爬起,抬眼朝上看。那窗子已经被推开了,风灌着窗帘在那人的四周晃动着。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分明是极深极俊的,却骇得周君僵在当场,连眼睛都不敢移开,竟与那人对视了半晌。
直到雪莉陈扑到窗边,那哭腔震得周君回过神,他匆忙地抓着衣服往外跑,在穿过树林时,鬼迷心窍一般,他回头,又与那男人看了一眼。
天上毛毛的雨没停,朦胧如烟,却那么清晰,那眉眼唇鼻带着滚烫的温度,直烙在他心头。周君慌极了,身旁的音乐声停,他盯着手中的红酒,忽地坐到了地面,任由那失重的红浆洒落一身。
他认得那个人。
雍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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