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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是要搞二回土改!”尤喜明这样估计当前的运动,“要是这回事的话,我老尤就不客气了!”
尤家村村当中,有一幢戏楼,这是五六年合作化后头一个好年成里盖的。
尤喜明坐在台上,和老安肩膀贴着肩膀,他的心里热呼呼的。平时,尤家村男女们谁拿正眼瞧一眼自己呢?看着站在台角的尤志茂,他心里好笑,你把戏楼盖起来,怕是只知道自己站在台上传达上级决议的吧?没料到今日吧?好!现在你站端!立直!手顺裤fèng垂下……台下那么多惊奇的眼光在瞅他,瞅吧瞅吧!尤喜明是在台子上坐的人物,不是在东沟烂窑洞窝蜷的……
宣布开会以后,老安同志走到台前,沉痛中带着义愤:“在社会主义的尤家村大队,至今生活着一个原始人!尤喜明同志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惨不忍睹!走资派把贫农社员迫害到什么程度了?简直跟猿人一般……”
安组长动了感情,说不下去了:“现在,请尤喜明同志控诉……”
尤喜明忽地站起,走到台前,瞧一眼老安,用凄楚而委屈的声音喊说:“贫下中农阶级兄弟们……”一语未了,“哇”地一声哭了,凄惨震人。在擦眼泪的时候,他看见老安的脸上露出满意的表情,这一声哭到要紧处了。
尤喜明刚要说话,台下却传来一片笑声,他有点慌。安组长立即走到台前:“笑什么?这是阶级感情问题!”
笑声反而更大更响了,从台子的前边到后边,左边到右边,卷起一阵阵笑的声浪。尤喜明感到笑声太刺耳了,却不知道为什么。
工作组员小马从台下跑上来,在工作组长老安跟前说悄悄话,老安立时脸变了,愠怒地瞅着尤喜明。尤喜明不知出了什么事,只看见安组长死死盯着自己的下身,他一低头,天啊!多少年没有穿过制服裤子了,今天穿上老安昨日送给他的制服裤子,却忘记了关前门……
尤喜明毕竟是尤喜明,他急中生智,猛地转过身,扑到尤志茂当面,挥起拳头,照准支书的胸膛,就是一记顶心捶:“你害得我好苦啊!”
台下的笑声嘎然而止,没有人笑得出来了,成千双男人和女人的眼睛离开尤喜明的裤裆,一齐转向在台口挣扎着爬起来的尤志茂。尤喜明扣好裤子的扣子了,只见老安眼里向他she来生气的目光,停了好一阵,老安重新宣布说:“现在,由尤喜明同志继续控诉……”
“我要革命”
尤喜明的行为又得到报偿,他再次分得了两间厦房。这是原尤家村党支部书记,运动后期补订为漏划地主分子尤志茂的两间西厢房。
实在想不到,做梦也梦不到的嘹事啊,果真来了二次土改!尤喜明从东沟的“猿人洞穴”里搬进这间新房的时候,简直跟幻梦一般,不过多费了几星唾沫儿,甩了几串眼泪水水……
晚上,尤喜明钻进软和的被窝,美美的睡了一觉。第二天,再到他居住过七八年的东沟的窑洞去上班。那被安组长称作原始人的洞穴的门口,现在挂着一个白底黑字的木牌,成了阶级教育展览馆了。每天接待着一批又一批前来接受教育的学生、干部、工人和战士。尤喜明现身说法,成了专职讲解员了。
尤喜明站在洞里,面对着拥挤在洞里洞外的观众,背诵着大学生小郭给他编好的台词:“革命的工农兵同志们!这就是走资派尤志茂残害我的罪证……”
那件又破又脏的衫子和裤子,那床烂得分不清里子和面子的棉被,现在都顺窑壁挂着,用塑料膜儿严严地罩起来。支着小铁锅的三块礓石也按原样摆着,只是把铺散在脚地上的柴灰清除干净了。尤喜明指着那一件一件展品,哭溜着腔调儿:“我过的是原始人的生活。我今天才获得解放。”接着,他就挥动胳膊,呼两声口号,完了,由他们自由看去。
寂寞了不知多少世代的东沟,一下子红火起来,长蛇似的队伍,从洞口一直排到沟底,激昂慷慨的口号声迎接太阳照进东沟,又送着太阳落下西边的塬坡。好多善男信女,架不住这现场实物的强烈刺激,用手绢抹着眼泪,慷慨地在窑洞里丢下钱、粮票和衣物,表示对阶级兄弟真诚的同情……
直到最后一批参观者下了山坡,尤喜明这才坐在洞门口的石墩上,从腰里摸出八分钱一包的“经济牌”烟卷来,美美抽上一口,心里好笑:人都知道串村走巷的野大夫卖的是假药,可偏偏人都爱买!管俅它!咱只要一天挣十工分就对咧!不推车,不捉把儿,在凉窑里说几句话,比公家的干部少操心多啰!嘹!
东沟里寂静下来,尤喜明的耳边也清静了。清静了,反倒觉得无聊了,几天来不愉快的心事又翻腾起来。
尤志茂的成份一订秤,财产一分过,老安就给尤家村重新安置干部呢。大小队原来的四五十个干部,差不多是一杆子打净了,可是给大队重新安排的干部中,没有尤喜明的名字。盼到给他所在的四小队安排干部时,又没有提到他!新发展的第一批党员,已经报到县四清总团待批,还是没有尤喜明的名字啊!他起初伤心,继而气愤。现在在东沟里想起来,简直要骂出来:“他妈的!跟土改那阵儿一俅样儿!轰场面的时光用得我,选干部的时光一脚踢远!”
着实令尤喜明伤心、生气。土改时,他头一个敢于冲进地主尤葫芦的房里去,抽他两个耳光……临到土改结束,他只落下个空有其名的贫农代表。这回四清运动——二次土改,眼看又是啥干部也当不上了。现在只剩下贫协组织的干部没有定点,他想,许是给他留着一个位位吧?难说!老安对他越来越冷淡了,那次斗争尤志茂的大会刚一结束,老安神情严肃地批评他,怎么能动手打人呢?又是当着全村社员的面?此后,他越积极老安对他越冷淡,再没有头一次到东沟那么热呼了。好多天了,连他一次面也见不上……
“得找他谈谈意见!”尤喜明站起来,下了沟,进了村,端直走进老安住的农家小院。老安被几个人围着,回答着询问,眼睛熬得红红的,头发蓬乱了,人也瘦了,黑了。四清运动要收尾了,安组长忙着收摊……
询问事情的人走完以后,老安才走到他跟前,事务式地问:“喜明,你有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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