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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3章（第1页）

忽然听差捧着大半个西瓜，又是一碟截片的雪藕，一路送了进去。杨杏园问道：

&ldo;你们少爷，刚吃饭，又吃凉东西吗？&rdo;听差道：&ldo;这都快十二点了，还是刚吃饭吗？你是作事都作忘了。&rdo;杨杏园道：&ldo;哎呀，这样久了，我倒要休息一会子。&rdo;

身子向后一仰，只见一把铜勺子，插在西瓜里。听差道：&ldo;我知道您是不大吃水果的。可是您说心里发烧，吃一点这个不坏。&rdo;杨杏园看了这凉东西，也觉得很好似的，扶起那白铜勺子只在瓜里一揽，就搅起一大块瓤来就吃。吃在嘴里，不觉怎样，可是吃到心里去，非常痛快。放下勺子，于是又接上吃了几片藕。有意无意之间，不觉把一碟白糖藕片都吃完了。西瓜究竟不能多吃，就让听差拿了走。这时心窝里觉得有一丝凉气，直透嗓子眼，人自然是凉快的。于是继续的赶稿子。稿子赶完了，就着脸盆里的凉水，擦了一把脸，一看手表，还只有一点钟。料着富氏兄弟或者乘凉还没有睡，正要踱到前院来找他们说话，忽然肚子里骨都一声响，肚子微微有点痛。心里想，不要是西瓜吃坏了吧？正自犹豫着，肚子就痛得一阵紧似一阵。于是拿了手纸，绕出这里的走廊，到后院厕所里去大解。果然是凉的吃坏了，大泻特泻起来。事毕走回屋子，两只大腿麻木得不知痛痒，走起来，脚板仿佛也没有踏着地。

扶着窗台，走进屋去，洗了一把手，便想找点预备的暑药吃，偏是肚子里又闹起来。

一刻儿工夫，来来去去，倒跑了七八回。

夏天夜短，一宿没睡，就看见窗外的天，由淡淡几个星光里，变成鱼肚色。由鱼肚色变成大亮。一片金黄色的日光，就由树叶子里，she到另一边墙上。富家骏屋子的窗户，正对后院，听见杨杏园一宿跑来跑去，知道他闹肚子，一清早醒了，推开窗户，见他背着手，在院子里徘徊。说道：&ldo;杨先生昨晚上吃了一个亏。&rdo;杨杏园一回头，脸瘦削了不少，两只眼睛框，凹下去很深，他笑道：&ldo;这都是那半个西瓜，一碟糖藕的毛病。&rdo;富家骏道：&ldo;西瓜是新破的，不会有什么毛病。就是那藕，是用冷水洗过的，怕不大好。&rdo;杨杏园没说什么，皱了皱眉毛又转向后院去了。他回来之后，精神已是十二分疲倦，扶到床上，便睡了。恰好有些南风，天气还凉慡，一直就睡到下午一点。醒过来肚子还是不能舒服，预料今天万难工作，只得把所有的事，一齐让听差打电话告了假。

他本来是有病的，这一来，越是身体支持不住。富学仁早得了子侄们消息，便特意来看他。他这屋子窗格上，新换了绿色铁纱，房门外又挂着一幅绿纱帘子，映着院子外的树荫，屋子里阴沉沉地。富学仁走进屋子来，见他侧着身子睡在床上，盖了一床白绒毯。床面前放了一张茶几，上放一把茶壶，斟了一杯极浓的茶，在那凉着。他枕头边斜放一卷木本《妙法莲华经》。这边竹案上，花瓶里，插了一枝半凋萎的玉簪花。又是一个黑色古鼎。燃了两枝线香。不由得笑道：&ldo;病态太重了。&rdo;

这句话却把杨杏园惊醒了。一翻身起来，见是富学仁，笑道：&ldo;学仁兄怎样知道我病了，特意来探病的吗？感谢感谢。&rdo;富学仁见他一笑，露出一排白牙，正是显得瘠瘦，说道：&ldo;杏园兄，你这病不能一味蛮抵抗了，应该瞧瞧去。&rdo;杨杏园笑道：

&ldo;闹肚子不过一天半天的事，不久就会好的。&rdo;富学仁道：&ldo;我不是说闹肚子，我是说前几天那精神疲倦的毛病。&rdo;杨杏园道：&ldo;我正要去看病，不想又闹起肚子来。

我是先想吃点药，去除肚子里的杂病。&rdo;富学仁道：&ldo;那倒不用请大夫，我家传有个清暑秘方，好人都可吃。尤其是伏天吐泻以后，可以吃这个清清肺腑。回头我就叫他们给你到同仁堂先抓一剂试试。杨杏园虽不赞成中医，料到这种平常药，可以当茶喝，用不着拿科学的眼光去看它，便点了点头。富学仁见他如此说，就坐在他作事的位上，开了那方子，交给他看了看。上面除了二三样特别的药而外，其余也不过竹叶甘糙之类，于是大胆吩咐听差照单去抓药。富学仁道：&ldo;不知道杏园兄看佛经是好玩呢，还是研究佛学？近来我看你是常看这东西呢。&rdo;说着，指着他枕头边的《莲花经》。杨杏园道：&ldo;原是好玩，现在有些研究的意味了。&rdo;富学仁道：

&ldo;既然如此，我有些东西奉送，你得了必然十分满意。我是与佛学无缘，留在家里，也是废物。&rdo;杨杏园道：&ldo;好极，我猜必定是些很好的经书。&rdo;富学仁道：&ldo;我现在且不说明，让我送来了的时候，你再看罢。&rdo;便问他还想吃什么不想？杨杏园道：

&ldo;只因为嘴馋，才病上加病，这应该俄两天了。&rdo;富学仁道：&ldo;你静养静养罢，我不和你谈话了。&rdo;说毕便自走了。

这天下午，他果然送了许多东西来。杨杏园看时，有一尊一尺高的乌铜佛像，一挂佛珠，又一副竹板篆刻的对联，乃是集句，一联是&ldo;一花一世界&rdo;，一联是&ldo;三藐三菩提&rdo;。另外一轴绢边的小中堂，打开一看，却是画的达摩面壁图。杨杏园非常欢喜，马上就叫听差挂将起来。那个时候听差把那剂药抓来，已经给他熬上了。杨杏园喝下去之后，觉得舒服些，便拿了一卷《楞严经》，躺在藤椅上看，人一疲倦，安然入梦。醒来，电灯又亮了。富家骏在窗外听见屋子里响动，便问道：

&ldo;杨先生好些了吗？我叫他们熬了一罐荷叶粥等你吃呢。&rdo;杨杏园道：&ldo;好些了。

也许是你府上那个清暑秘方有些灵验，心里居然舒服些。&rdo;富家骏说着话，就踱进来了。说道：&ldo;既然如此，就多吃两剂罢，明天照旧再抓去。&rdo;杨杏园听了，倒也不置可否。富家骏一见佛像高挂，笑道：&ldo;了不得！杨先生已经是沉迷佛学了，现在家叔又送了这些东西来，越发是火上加油。我很反对。我们又不是七老八十岁，为什么要这样消极。前途很大，我们应当奋斗，造成一番世界。为什么抱这种虚无寂灭的主义，把自己好身手毁了。&rdo;杨杏园手上正拿着一本经，望了他一望，又微笑一笑。富家骏道：&ldo;杨先生笑什么，你以为我不配谈佛学吗？&rdo;杨杏园道：&ldo;不是不配，不过你们年青的人，正是象一朵鲜艳的香花一般，开得十分茂盛，招蜂引蝶，惟恐不闹热。我们是忧患余生，把一切事情，看得极空虚，终久是等于零。用你的主观，来批评我学佛，那完全是隔靴搔痒。&rdo;富家骏微笑道：&ldo;无论怎样说，我总觉得和尚是世界上一种赘物，大可不要。&rdo;杨杏园笑道：&ldo;我又没有作和尚，你怎能因为反对有和尚，就反对我学佛学？&rdo;富家骏因为他是师兼友的人，不便极力和他辩驳，而且他是病刚有起色，也不愿意和他多说话，只得微笑一阵。后又道：

&ldo;杨先生这病，其实是虚火。既然那种清暑秘方吃得很对劲，明天就可以继续的吃。&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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