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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do;我这就下来。&rdo;织云匆匆答道,提起裙裾下了车,脚踏实地的感觉和车里颠簸实在是云壤之别,那一身霞帔和首饰织云用白布包了一层又一层抱在怀里,她终究分不清这嫁妆是否过於寒酸,就已经来了。织云站在那巨大的宅院前。青瓦飞檐,黑漆的大门上,牌匾两个斗大的苏府,整了整衣冠。阿二站在前面,用力的扣著苏家黑漆镀铜角的大门,那一圈水磨光滑的铜环在门上叩的震天响,等到门咯吱咯吱的从里向外打开,织云直起了腰,阿二一脸恭谨,站在她身前,朝应门的僮子道:&ldo;我们是柳家的人,听说苏公子身子违和,来的赶了,轻衣便行,来不及张罗什麽。&rdo;
门内两边应门的僮儿对望一眼,垂髫双髻,探询之意化作殷勤,同时躬下了身子,道一声:&ldo;请。&rdo;话音落,两扇沈重的黑漆大门慢慢张开,露出门里花道长廊,深深庭院,水榭歌台,竟不知内有几千重。
阿二听了,半弯著腰,侧身向织云伸出一只手,织云把手放上去,任阿二搀扶了走。掌心贴作一处,五指微微扣紧,带著不真切的温度。主仆二人,一个颔首,一个低眉。
她记得她家小姐就是这样,尊贵漠然的,微微笑著,淡定从容。世事沧桑在眼里一幕一幕溜走,最终不过是秋水不惊,风过无痕。阿二再如何恨她怨她也逃不过人前的恭敬,样子还是要装的。柳家的小姐已经越过花墙,雪夜私奔,连带那个只有公子会唤的闺名随风而逝,夫人抚著女儿的珠钗再怎麽想念,老爷看著女儿的宅院再怎麽挂念,走了的通通留不住,望断桃源无寻处,望穿泪眼也好,两鬓斑白也好,怨不得别人。如今愿也好,不愿也罢,真的只有她。
李代桃缰,偷龙转凤,鱼目混珠。
她终究也是一个小姐了。
苏家的公子死在织云将要成亲的前一个晚上,那时候织云正在镜前试穿一身霞帔,青丝结成盘云髻,藏在珠冠下,冠前万千珍珠流苏,冠旁璎珞丝缕,面如秋月,色如春花,织云第一次手持眉笔,额间血一般的一点花钿,织云正凑近了铜镜看自己的眉毛,细细勾勒,想知道那两弯远山眉,究竟有没有一点&ldo;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亦如是&rdo;的意思,还不得结果,有人破门而入。阿二说:&ldo;苏公子死了,咳血死的。&rdo;
织云愣了一下,放下眉笔,铜镜里的容颜眉梢眼角的生涩的风情渐渐褪去,换成不知所措的惘然,谈不上对那个连一面之缘都没有的夫婿有什麽感情,心里却还是空空落落,只知道自己从今便是寂寞了,她从今往後,虽不再寄居人下,却终於不得天日。
而她又能多说些什麽呢,一朵魏紫迎不来绽放人前就必须暗自凋殒,一个花旦来不及登台亮相就必须卸去浓妆,她们又能说些什麽呢?来不及上天的羁鸟,来不及入海的池鱼又能说些什麽?织云什麽都不能说,只好拿了一展绢帕,将眉上黛色拭去,将唇上胭脂洗去,将身上霞帔脱去,除了凤冠,卸了装容,她不过还是先前那个织云,低垂著眉眼,空对一堵矮矮的墙,幻想,却终不可得,或许一生皆不可得。
她只能越发的羡慕。
织云到底偷偷求阿二领著去了苏公子的院子,她只敢门口往屋里偷偷看上一眼,就不敢再看,屋子里都是水,在青砖地板上流的恣意放肆,一圈圈的水痕留在那里,荡起一圈圈的涟漪,水中间是点点的血痕,在水纹里一波一波的荡漾,久聚不散,淡化不去。锦被从床上滑落下来,大半浸在水里,水珠在锦缎上晶莹如同珠串,珠圆玉润。
织云听到阿二说:&ldo;见鬼了,哪来的那麽多水。&rdo;
织云被阿二退走的时候,努力的回头又望了一眼,隔著半启的门fèng,织云看到水里面,锦被上的灵芝如意,明月出海,仙鹤牡丹,透过一圈圈的水纹,随著涟漪逐渐扭曲。
镜花水月毕竟是虚无缥缈,花开不败终究是痴人说梦。
她早知月下花前是痴想……却不知连举案齐眉都是奢望了,织云觉得眼睛发酸,想哭,又不知道该哭些什麽。
之後的日子不提也罢,头七的时候,织云第一次见了苏家的老夫人,几百口奴仆皆著缟素,织云低头看著自己白绸千层底的鞋子,手指摆弄麻木的衣袖。织云还太年轻,生死之间对她怕也仅仅是惆怅而惘然。
糙木无情,不识韵华飞度,俯仰之间,一些人走了,再後来,一些人死了,後来的後来,便是世事变迁沧海桑田。地上的故事斗转星移光阴扭转,地上的追思却在白浪滔天里站成了中流砥柱。当然,这些思念和牵挂织云都不懂,她没有思念的事,她不知牵挂的人。
她守著那口棺材呆坐了七天,後来鞠躬的时候,她望见牌位後面那个身著青衣,俊美儒雅的画像,想到那个不得一见的公子,终於眼角一酸,像是忍了许久的泪水汹涌滑落,织云再转身,看到身後满座衣冠胜雪,皆是一片抽噎之声。
有人哭著喊:&ldo;少夫人……请节哀。&rdo;
几百个奴仆哭著喊:&ldo;少夫人……请节哀!&rdo;
织云愕然,她从丫鬟,到小姐,到少夫人,也不过是半个春秋罢了。她模模糊糊的记得自己还是个孩子,还在憧憬著什麽,可林花就谢了春红。天地浮云白云苍狗变幻莫测。世人只道岁月不居,时节如流,却不知道变的最快的终究是什麽?是人?还是人的心?
兴替也许短到像一场折子戏,一幕过後,才子佳人劳燕分飞,亲朋挚友割席断义,曲终人散後,长亭短亭无人相送,千里孤坟空照轩窗。
钉了棺,入了土,烧了三天三夜的纸钱,也总算是尘埃落定了,除了食素挂孝,一切照常。织云向来愿多管事情,何况她实在觉得这一家子邪气的紧。诺大一个宅第,不少是独门独院的院落,都是空荡荡的,透过蜿蜒粉墙上的圆形露窗看过去,荒地野糙,并未住著人,蜘蛛藤网,广叶的芭蕉把墙内边的事物遮了一半,看上去更加的凄清幽静。
织云先前只是想逃出去原来的宅院,却不知又关进了另一个院落,织云无奈,或许她终究就只能老死在四堵墙之间,看头顶仄仄的天空,守著花墙月影,一生一世都在无望的憧憬。可这份落寞等到织云搬进自己的院子的时候,又变成了些亦真亦幻的欣喜,毕竟是诺大的厅堂,诺大的花糙植物,都归了她了,墙上的仕女图,镂花的红木椅,苏绣的鸳鸯被,都是她从未见过的,纵使那家什都散发著一种不见天日的cháo湿气息,让她不禁怀疑是不是有人也用过,到底有多少人用过。
等到织云摸清了自己那院子的时候,看到周围寂静无人,织云就情不自禁的想开始玩闹了。她毕竟还活著,她毕竟还年轻,四下无人,那幅伪装成小姐的面具也可以脱下来了。织云把那双白绸的鞋子脱了,露出一双霜雪般的脚,在陈旧的木地板上蹦蹦跳跳,会有咚咚咚咚的回音,织云把头发都散下来,对著那面不知道多少人对镜描容的铜镜里左照照右照照。最後织云来到厅堂的正中央,踩著陈旧的地板,看著墙角碧绿的青苔,对著一屋子的古物,织云想象自己此刻就是折子戏里盛装的旦角或青衣,有长长的水袖,拖在地板上。
织云清了清嗓子,像自己曾无数次背地里偷偷学习的那样,捏指,转腕,运眼,然後咿咿呀呀的开唱,似乎自己就是那高台上被几百双眼睛盯著的名角儿。织云唱游园惊梦,唱杜十娘怒沈百宝箱,唱霸王别姬,更唱贵妃醉酒。
她唱道:&ldo;似这般!紫嫣红开遍,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rdo;牡丹亭里那一丝一丝挑高了的调子就在那空气里乱石穿空一般幽幽的游走。那仍留稚气的脸孔上难得的出现了一丝专注的模样,那样专注的捏指,运眼,幽幽怨怨,生离死别,爱恨情仇,千古至今,就在一曲一曲的唱腔里慢慢叹息悄悄说遍。
她没有画那脸谱,没有拿那摸金扇儿,没有浓妆和华衣,只把鬓边的白绒花当成金步摇,把素钗儿当作钗头凤,把一身缟素当成绫罗绸缎,把素面朝天当成倾城媚颜。那唱腔就唱的越发的欢快,走了调儿也不打紧,反正她笃定没有人只是天天在台下偷听,就能学成她这般,似模似样。
她唱到贵妃醉酒,唱完了海上冰轮,玉兔东升,然後弯下腰儿,用一口银牙掉进梨木小凳上的钧瓷茶盅,叼进来,眉梢眼角,似乎真的有那浓浓醉意,腰身一个腾挪,然後玉颈轻仰,那茶盅就被掷了出去,然後,落地开花。织云吓了一跳,连忙四处打量,看到一个老妪站在堂前,老早就那样,看著她闹腾。织云连忙解释:&ldo;我……不是故意的,那杯子……&rdo;
&ldo;那是钧窑的杯子。宁要钧瓷一片,不要黄金万两的钧瓷。&rdo;老妪说。
织云认得她是苏老夫人身边的人,低头静静的听著。老妪低了头,说:&ldo;少夫人往後只要叫我福妈就好了,其实这院子都是夫人的,爱怎麽折腾就怎麽折腾,可毕竟入了苏家的门,规矩还是要守的,让下人看了终究不是体统。老仆这次来,只想提醒夫人一句,千万,千万别去隔壁的院子。&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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