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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大地回春,阳光明媚,正是花红柳绿的好时节,也是一年中最令人欢愉最让人充满希望的季节。
大明皇朝景顺卅年,高高在上的那位九五之尊,被评为性格温厚却开疆扩土,将大明皇朝的版图扩展出近乎一半,创下了赶超先祖伟业的景顺帝,却即将走向人生的终点站。也因此,往年里欢快愉悦的春日京城,这一年也仿佛笼罩了一层看不见的阴霾,踏青的、游春的、寻朋访友的……都少了许多,特别是那些官宦勋贵高门子弟,一时都安稳下来,哪怕是最不堪的纨绔子弟,也被家长们圈禁在家里。少了这些人,这一年春天的京城,清净了许多,又好像萧条了许多。
自从二月初景顺帝病倒之后,朝事几乎完全停滞下来,好在,景顺帝的病情还不至于完全失去思考和判断能力,还能够就一些大事做出一些指示和安排。
地动之后的赈济事务,还有关联的财赋粮米调度等,终究不算繁琐,景顺帝吩咐交待下去,自有臣工去操作安排。这时,诚王、雍王、福王,连带着年纪只有十三岁的祉王杨璟齐一起,轮流在御榻前侍疾。
这一日,三月初三,总管太监黄福海喝了一碗参茶,打叠起精神,来到乾清宫当值。
走在朱红色的宫墙之间,抬头看着渐渐褪去靛青色,呈现出一片灰蓝的天空,黄福海的思绪有些恍惚。仿佛间,又回到了几十年前那个早晨,他七岁,刚刚经历了净身和之后残酷的愈合过程,懵懵懂懂,满心恐惧地被带进这高高的红色宫墙……从此,他就在这宫墙之内沉浮挣扎……那一个个生死瞬间曾经刻骨铭心,可这一会儿,再回头看过去,黄福海却有些恍惚,这一生太短,似乎就是一眨眼。
“师傅……”一声习惯性压低了声音的呼唤在黄福海耳畔响起,成功地把黄福海飘散的思绪拉了回来。
“哎哟,师傅,您老怎么就站在这甬道上……这里是个大风口,别人不知道你老还不知道么?瞧瞧您,站在这里,连个厚衣裳也没穿……这天儿虽说进了三月,一早一晚儿可还冷着呢,早春晚秋的风最伤人,不还是您老交待我的嘛……瞧瞧这手冷的,跟冰块子似的……”韩喜一边唠叨着,一边将自己身上的靛青三梭布的斗篷给黄福海披在身上,又将黄福海的手捧在手中,一边哈气一边揉搓着。
韩喜这斗篷看着只是不起眼的三梭布,里头却是絮了上好的丝绵,是过年前景顺帝刚刚赏的。黄福海年纪大了,每每有些心力不足,反应也不够快了,好在徒弟韩喜慢慢地得了景顺帝的认可和信任……
黄福海曾经没少为这件事得意,觉得自己拉拔着徒弟在这高大巍峨的皇宫中站到了他们这一行的顶端。可如今,看着韩喜一如既往地孝敬着自己,真心不比儿子差,他突然对之前的所作所为生出了一线不确定性。
“喜子,你心里……怨不怨师傅?”黄福海突然问道。
“您老出门咋不戴上手套,安宁郡主不是打发人给您送了好几副来,兔子皮的您嫌厚,那丝线织的这会儿戴不是正好,一点儿也招眼……”韩喜揉搓着师傅的手,一边唠唠叨叨着,猛地听到师傅问了一声,他莫名地打了个激灵,抬头看向自家师傅,眨眨眼道,“师傅,您刚刚问什么了?我低着头没听清,您再说一遍?”
韩喜还不到三十岁,几乎进了宫就被黄福海挑中带在身边调理教导着,相比起其他太监来,算是没受大磋磨的,一路顺顺妥妥走到如今这个地步……在他心里,固然有对黄福海那些冷血残酷手段的畏惧,更多的还是亲人般的濡幕,特别是黄福海年龄渐长,体力心力明显表现出不济后,韩喜对黄福海的害怕恐惧淡了许多去,那份对长辈的濡幕之情却越来越深切。这时听到黄福海询问,他也没太往心里去,没听清楚也没像小时候那样战战兢兢,而是自然地询问了一句。
黄福海本来个头就比韩喜高,这会儿韩喜弯着腰给他搓着手,更是矮了一大截,师徒俩就呈现出一个仰望一个俯视的情形。看着韩喜完全没有防备地仰视着自己,嘴里虽然不住声地唠唠叨叨,眼中却满满的都是关切和担忧之色……看过了太多的血腥和生死的黄福海,这会儿看着眼前这个不是儿子胜似儿子的人,突然之间,那颗早就冷比顽石的心似乎也透出了一丝热乎气儿,隔得太久没了这种热乎感,一时间,他只觉得那热气冲头很猛,冲的他眼窝子生疼,让他下意识地转开了眼,习惯打一巴掌的手再次抬起来,落在韩喜的头顶上却更像是爱抚的轻拍。
“成了,成了,我还没那么老,哪里就值当你这副模样!”好似不太领情地抱怨了一句,黄福海推开有些愣怔的韩喜,大步往不远处的皇帝寝宫走去。
今天的师傅不太对劲儿!
刚刚头顶那轻轻地一拍,让韩喜愕然着,看着黄福海高大却习惯性佝偻肩膀的身影走出去好远,才突然惊醒,随即摇摇头将之前的不对劲儿甩开,抄着手,弓下腰,脚步匆匆地追着师傅的背影去了。
寝宫中,宽大舒适的龙床之上,明黄色的云中龙缂丝帷幔方着一半,只有床头一半帷幔用赤金象牙钩儿挂起,床帏上方的惊燕儿软软地垂下来,遮住一部分视线,雍王爷端了汤药,半坐半跪在床头一侧,拿着调羹一勺一勺地给床上的景顺帝喂着汤药。
黄福海已经没了早上的恍惚和善感,又习惯地打叠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伺候在一旁。尽管他垂着眼,没有任何表情,但耳朵和眼角的余光却把屋子内外所有人所有动静没有半点儿错漏。
自从皇上抱病,雍王爷就日夜不离地伺候在病榻前,连着十几天衣不解带,就在御榻前打地铺了,不论之前怎样,这份纯孝确实是天下少有的,那诚王向来自诩忠厚仁义,但却也没能做到这些,到了这个地步了,还做些小动作揣测圣心,甚至在暗地里勾连谋动……唉,先魏皇后那般雍容万方母仪四海的人物,可惜两个儿子都没能继承……不,两位王爷小时候并不是这般,怪只怪魏家那般急功近利、嚣张跋扈……
“罢了!”御榻上传来一声沙哑虚弱,却还算清晰的苍老声音。
黄福海一个激灵醒过神来,暗暗咬了咬自己的舌尖儿提起精神来,垂头弯腰上前两步,无声无息,又恰到好处地接过雍王爷手中的汤药碗来,往斜后方退开一步,恰好韩喜捧着一盏不冷不烫的香口茶上前,雍王爷也不回头,接了茶盏过去,长身而起,一手扶了景顺帝的肩背,一手送了茶盏上去,立刻就有小太监捧着漱盂跪在御榻一侧。
雍王爷伺候着皇上淑了口,又接了一只茶盏奉到皇上面前。
看着送到眼前的茶盏,景顺帝微微蹙了眉头,有些不虞道:“还是白水?寡淡无味!”
“父亲,您吃着药,茶水解药,这几日吃不得茶汤呢!”雍王爷却只是微笑着,又往前送了一点,一脸濡幕道,“今儿不是白水,是红枣莲子茶呢!”
捧了漱盂的小太监正倒退着出去,听到这句话脚下一绊,差点儿扑出去。韩喜恰好在他近旁,伸手扯着小太监的衣襟子往上一提,冷冷地瞪了那小太监一眼。那小太监脸色蜡白着,却终究是强撑着退出去了。
这要是在御前摔上一交,一个惊扰圣驾的罪过下来,他有十条小命儿也没了!
看那小太监有惊无险地退出去,韩喜收回目光,也有些诧异地瞟了黄福海一眼,却见早上还有些糊涂的师傅,这会儿又成了他最习惯的泥塑木雕状,眼观鼻鼻观心……其实,韩喜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样子看似毫无存在感的师傅,却掌控着太多东西……就连几位尊贵的王爷也不敢稍有小觑。
韩喜不过一丝儿的出神,就被黄福海捉到,眼中冷光一闪,惊得韩喜立刻缩了缩脖子,收敛心神,打叠起精神来小心伺候着,不敢再放任自己走神了。
红枣莲子茶,加了莲子和红枣熬制的茶,茶色清淡微红,没有加糖,只带了些微的红枣甜和莲子香,倒也算清爽。
景顺帝喝了两口,就搁下了。雍王接过茶盏,拿了帕子上前给景顺帝擦了擦唇角,笑道:“今儿父亲的气色又好了些,再将养上几日,父亲的病就能大好了。”
黄福海这会儿在旁边凑趣道:“是呢,皇上这气色眼看着一天天好起来了,这样子,还耽误不了去西苑赏海棠……昨儿,就传了信儿来,说今年的海棠蕾朵比往年都密实,指定是个繁花似锦的好景致!”
“啐,你个老东西,也就知道个繁花似锦!”景顺帝笑骂一声,转而目光回转,落在床侧二儿子的眉眼间,微微出神,低语:“马蹄尘扑,春风得意笙歌逐……”
杨璟庸正收了手中的帕子,猛地听到这一句,心头一颤,遮盖在眼睑下的瞳孔也同时猛地一缩!衣袖遮掩下的手紧紧地握成了拳,旋即又舒展开来,不等抬眼,嘴角那抹淡而隽永的微笑已经重新浮上来。
寝宫中静默了似乎只有一瞬,也似乎过了许久,宫门外有小太监通报进来:“诚王、福王候见!”
杨璟庸很自然地抬起眼皮转头看了看,笑道:“大哥和四弟来了呢。不过辰初时分……他们两个必定是牵挂着父亲,候在宫门前,宫门一开就进来了!”
景顺帝脸上刚刚那刹那的恍惚之色不见了,淡淡地抬了抬眼皮,瞭了杨璟庸一眼,合了合眼皮,杨璟庸会意,连忙上前扶住景顺帝躺好,又细心地替景顺帝整理了被子,这才将床帐落下来,他自己才缓缓退内室,转身,走到寝宫门口,站了一瞬,定了定神,这才示意宫门口的小太监挑起门帘子,扬起一脸的笑,迈步走出宫门,恭恭敬敬地给诚王行礼请安:“给大哥请安!大哥早!”
“二弟不必多礼!”诚王不等雍王行下礼去,就将他伸手扶住,连带关切道,“父皇病情如何?”
杨璟庸嘴角那抹笑意敛去,微微垂了头,没有言语。
这个时候,不需要他说什么,诚王似乎已经意会了,也是脸色一黯,转身就往寝宫里去:“我去看看父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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