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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4章 伊阿宋的旅行7（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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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英语国家！”弗雷德严厉地说道，同时发出了揶揄的笑声，“天啊！这是个很不错的建议！你说的是哪两个英语国家？”他继续挑衅地问，“英格兰和哪个国家？”他质问道，“你不会认为我们和他们说的是同样的语言吧，呃？天啊！我刚来此的第一年里，我觉得他们的语言就像暹罗语[139]！我以前从未听过这种语言……是的，一点没错，”他很快又疲倦地继续说，“在我来这里之前，就觉得他们说的都是胡言乱语……英语国家！……返回古老的故乡！我们古老的故乡！看在上帝的分上！”他讥讽地说，“天啊！我从未觉得这是我的故乡！他们要是把我送到西伯利亚，我倒觉得那里更像故乡一些！……我知道你们会怎么做，”他低声咕哝着，“你们会坚持下来，像其他人那样心怀怨恨……然后回国，在人们面前自命不凡地宣扬这里的美好，宣扬你在这里度过的美好时光，宣扬你多么留恋此地！……”

“我不会这样！我要回到自己的故乡，那里有以前结识的朋友，他们会自然地与我聊天……偶尔还会跟那些能够理解我的话的人聊天……花五分钱乘坐地铁……倾听孩子们在街头玩耍时的喧闹……伴随着陈旧的电梯发出的轰隆声上床入眠！……这就是真正的故乡！”他大声说，“这样的故乡对我来说足够了。”

“那是什么狗屁故乡。”有人轻声地说。

“难道我不明白吗！”他怒吼道，“但是，那是我唯一的故乡！总比没有好吧！”

他神情阴郁、苦闷地抽着烟，沉默了许久。

“哼！见鬼去吧！”他咕哝道，“见鬼去吧！我很高兴这一切就要结束了！我真后悔自己来这里！”

接着，他停住了话头，其他的人都看着他，也都一言不发，沉默了。

72

库尔森一家四口：父亲已近半百，母亲四十五岁上下，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伊迪丝是个二十二岁的姑娘，和父母亲同住在那幢房子里。尤金从未见到过那个儿子，一两年前他在牛津大学完成了学业，后来去了伦敦，并在那儿上班。尤金住在他们家的那段日子里，他从未回过家。

他们是一个毁灭的家庭。毁灭是如何落到他们头上的、又是如何毁了他们的，尤金始终都不清楚，也从未听别人说过。可是他们的耻辱感、可耻而不能抵偿的羞辱感却相当巨大，对此，无法宽恕也无法补救。令人惊讶的是，尤金很快就察觉到这一点了，可是他们究竟做过什么，他却不清楚，也没有听人说过他们的坏话。

然而，一提到他家的姓，别人都开始不说话了。这种沉默里带有一种冷酷无情、不容置辩的意味——一种乡村特有的情绪，比任何公然的轻蔑、嘲笑或者怨恨可怕得多，比无数刻薄话、窃窃私语或者辱骂更加野蛮粗俗，因为沉默不容别人辩白，不可更改，损害不了，仿佛那扇重要的生活之门从此永远关闭了。

在镇上，无论尤金走到哪里，碰见的人都知道他们，他一提起他们的姓，原本无话不说的人也顿时闭口不谈了。他处处都碰到这种无法解释的、神秘兮兮的、无情的沉默——烟草店、酒店、裁缝铺、书店、食品店、服饰店，不管在哪里买了东西，给店员留下送货地址时，他们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这种无法解释的沉默，然后郑重其事地把这家的姓写下来，有时会简单地说声：“哦，库尔森家！”更多的时候，他们一言不发。

不管他们说什么话，还是一言不发地只记下了姓，尤金总能马上感觉到这种冷酷、轻蔑、无法解释的沉默，仿佛一扇大门已经关闭——从此再也打不开了。不知何故，尤金宁愿听他们讲坏话，也不喜欢他们这样沉默不语：因为这种沉默里包含了某种邪恶、会心、得意的成分，这远比嘁嘁喳喳密谈、恶语诋毁或任何公然辱骂更加阴险。沉默的根子似乎来自于人世的一切罪恶和无数琐小的愚蠢行为，来自于成千上万无名小卒微小的仇恨——每个小人物自身虽然微不足道，无所作为，极其平庸，但却令人生畏，因为每个人都将自己微小的力量添加到数百万同类的力量中，最终形成了巨大的威力。

真是不可思议，这些严肃、平静的店员沉默寡言、不露声色，但是当尤金把他的住址告诉他们后，他们马上因某种神秘、卑劣、不可告人的秘密活跃起来，本来关闭得比门户还严实，然而却猛地从浅水源头涌出赤裸裸邪恶无耻的污物来，他无法表达这种脏东西，也叫不出名堂来，甚至看不到它存在的明确迹象，比他伸手触摸一缕逸去的青烟更加虚无缥缈，可是它一出现，他总知道得清清楚楚，而且一看到它，他就会对揭露真相的人心生恨意、失去热情，而对库尔森一家却温情脉脉、感情至深。

在这些店员的严肃面孔中，有一张脸尤金终生难忘。那张脸表面温和暗中却也包藏着世上所有的邪恶和令人反感的方面，他既叫不出名堂，又找不到任何把柄，也没有他熟悉的地方或边沿可以下手。每当他伸出手去，这张脸就像幻影一样圆滑地溜走了，就像轻烟一样。此后很多年，它一直萦绕在他满是恨意、怒气、绝望的梦里——他无险可守，抵御不了，又找不到反击对方辱骂的字眼，他的仇恨也无法挤进门缝——那是个幽灵、鬼影、耳语的邪恶世界，和死亡一样真实，跟人的背叛一样永远存在。可是，他一旦想去迎战它、咒诅或者扼杀它，它就像一缕轻烟从他的身边溜走了。

这张脸是裁缝店里一个男人的——是一个试样工的脸。尤金真该把这张下流肮脏的嘴脸捣成肉酱，紧握他那肥胖臃肿的脖子，把他丑恶一生的污垢从中挤榨出来，然后过滤净化一下——只要他能找到一个合乎逻辑的理由和适当的刺激。可是，他只见过他两次，而且每次时间都很短。他的谈吐温和、圆滑、谨慎，一般不会得罪人。

是伊迪丝·库尔森让尤金到那家裁缝店去的：他需要一身套装，问她哪里去定做好，她告诉他去那儿，因为她哥哥曾在那里做过衣服，而且很满意。试样工是一个年近四十岁、步履蹒跚的胖子；他的头发开始发秃，却朝后梳得很平整；他有一双发黄的水泡眼，粗糙、满是横肉的脸，松弛的五官看起来微酡而好色；肉嘟嘟的尖下巴，嘴巴一直半张着，露出黄中泛黑的大龅牙，让人很不舒服。实际上是他的嘴，使他显出淫逸、狡黠的丑陋模样，因为他粗糙的嘴角经常挂着下流放荡的笑意，虽然刻意、狡猾地加以掩饰，但仿佛随时都会迸发出毫无顾忌、恶毒、下流、淫荡的大笑。他的嘴角总带着一丝淫逸、堕落、不怀好意的欢快，然而他从不大笑，也不微笑。

此人的谈吐有着同样的特点，显得既文雅又有礼，可是即使在他的温文尔雅中也带着某种暧昧、狡猾、嘲弄的意味，总叫人捉摸不透、难以理解——一种不讲信义、诡诈、缺德的品质。尤金最后一次去试穿衣服的时候，明显发现他的活儿简直糟透了：那件衣服被偷工减料地胡乱拼凑起来，原本足够的衣料并没有用上，现在衣服已经做好，想对不足之处进行补救也来不及了。

可是，试样工却煞有介事地把马甲往下拉了拉，勉强接上裤腰，又把上装硬拽了几下，好不容易使两片布搭在一起，可是尤金刚一喘气，或者刚一动弹，马上又分开了；领子向外撑着，不贴肩，上衣和马甲尺寸不足，缩在裤子上面，衬衣和腹部露出了一大截，根本无法补救。

随后，他神情严肃地又把衣服拉在一起，然后彬彬有礼、却圆滑、狡黠、闪烁其词地说：“嗯，看起来很合身嘛。”

尤金气得够呛，知道自己上了当，因为他傻乎乎地预付了一半工钱，现在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要么损失预付款而一无所获，要么买下这套衣服，把余款结清。他中了圈套，可是，甚至就在他一声不吭使劲猛拽上衣和马甲，扯住衬衣，当着他的面把撑开的领子往里推的时候，他依然文雅地说：“嗯！没错！那个领子。我看它会服服帖帖的。还得稍稍改一改。”他在尤金的衣服上做了几个粉笔记号。“等裁缝改好后，我想你会发觉这套衣服非常合身的。”

“什么时候可以做好？”

“嗯。我想下个星期二应该就好了。没错，我想星期二就好了。”

这种花言巧语像油一样从他身边滑了过去，没有一句靠得住、抓得牢的话。那双泛黄的眼睛漫不经心地看着别处，再也不瞧尤金了。那张色迷迷的脸上显出正经、文雅的样子，发黄的大龅牙透过粗俗、半张的嘴巴折射出猥亵的光。他下流、放荡的微笑明显地暗示他随时都会转过沉重、颤动的肩膀，遏制住涌到嘴边的邪恶嘲弄的大笑。但是他一直保持着文雅、严肃、暧昧的态度。最后，当尤金问他要不要再来试穿一次时，他连看也没看他一眼，便用那种圆滑的语调说：“嗯，我看没这个必要了吧。衣服一改好就会有人送到你的住处的。你的住址是？”

“‘天涯农舍’——就在文特诺公路上。”

“哦！库尔森家！”他面不改色，但是他令人厌恶的微笑中隐含的某种暗示显而易见，此刻快要暴露出来了。不过，他只说道：“嗯，好的。我看星期二就能送到你那儿。请你稍等一下，我去问问裁缝师傅。”

他严肃、文雅地脱下尤金身上的外套，搭在手臂上，朝后面裁缝间走去。没过多长时间，他听见两个奸诈的嗓音在低声嘀咕着什么，还发出狡猾的笑声，接着听见裁缝说：“他住在哪儿？”

“库尔森家！”试样工声音沙哑地说。这当儿，憋了好久的笑声终于传来了——尖锐、不舒服、黏糊糊地。笑声发自那张粗俗的嘴巴，时而喘不过气，时而低沉，听不清字眼，然后又喘不过气来，随后和裁缝鬼鬼祟祟、沙哑的低语混成一片，接着隐隐传来喘息声，最后归于沉寂。等他再次走出来的时候，那张粗鄙的脸因为刚才的窃笑而涨得通红，厚实的肩膀微微地颤动着，他掏出手帕抹了抹他那半张、松弛的嘴巴，这个动作把他嘴上大笑时溅出的黏液抹掉了。然后，他朝尤金走过来，文雅、严肃、彬彬有礼、心怀鬼胎却若无其事。他平静地说：“我看下星期二能给你送去，先生。”

“裁缝能改得合身吗？”

“嗯，我想你到时候会发现样样都合身的。星期二下午一定给你送去。”

他并没有看尤金，泛黄的水泡眼睁得大大地，目光冷漠，躲躲闪闪，接着又转到了别处。他的话再次像油一般溜走了。他真地捉摸不透，难以接近，不好对付，抓不住他的任何把柄，他有着烟雾、水银珠一般难以摆布的特点。

尤金一走出店门，裁缝便开始和店里的另一个人讲话了。尤金听到他们在窃窃私语，嗓音压得很低，随后只听见有人喘了口气说：“库尔森家！”此外还有黏乎乎、嘶哑、抑制着的笑声，他随手关上了店门。此后他再没有见过那个人。他永远不会忘记那张脸的。

那是一所挺好的房子，住在里面的都是一些背井离乡、失落而幻灭的人，可是尤金却很喜欢他们。后来，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和他们如此亲切，也不明白为何一想起他们心里就会充满温暖和强烈的情感。

他并不经常见到库尔森家的人，也很少和他们谈话。可是他觉得他们每个人都那么亲切、那么友好，仿佛自己早就认识了他们似的。那所房子也是他见过的最好的一所，在这种古怪、难言、心领神会、温暖、亲切、熟悉的氛围里，他们共同生活在一起，可是在各自的屋子里，每个人都觉得隐秘、幽静、安全，仿佛一个人独占了整幢房子。

尤金见到库尔森本人的次数最少。有时候，他们进门出门的时候，或者在门厅里，彼此擦肩而过，他会简短、生硬地咕噜一声“早”或“你好”便走了过去，然而他总会给他一种莫名其妙的热情和友好的感觉。他是一个矮壮结实的人，一头铁灰色的头发，浓密的眉毛，久经风霜的红脸，上面透着乡村户外生活的气色，同时还洋溢着长期酗酒造成的令人不快的暗淡微酡。

尤金从未见他喝醉过，然而他却从未清醒过，他属于那类喝得不能再指望沉醉的酒鬼，骨头已经浸透了酒精，已经饱和、发黑、遭到了侵蚀，所以再也没法把酒精从血液里蒸馏出来了。然而，即使在如此可怕的过度放纵中，仍有某种不屈的克制——一个人摆脱不了他克制的东西的奴役，才会有这样的克制，就像吃了鸦片的人戒不掉鸦片，只得经过冷静的计算，找到自己烟瘾的极限后，每天决不超量一样。

但是，正是这种克制意识，以及他的谈吐、举止和衣着都表现出乡下绅士特有的直率和红润健康的风度，是他生活遭受毁灭的原因——在他内心像文火那样焖烧着的纵饮无度——越来越赤裸裸地明显了。这种情形就好像：虽然他失去了一切，但仍然坚守着固有的标准形式，一种毁灭的状态，而内在的本质已经破坏无遗。

包括库尔森夫人和那位姑娘在内，他们全家都是这样：他们爽快、简赅的友好言语从不出格并发展成亲密无间的关系，也从不会有任何私密、坦白的暗示。那个女人说话的时候，在她饱经风霜的脸上，总和尼科尔上尉一样，回旋着一种隐约、固定的微笑。她的眼睛也和他的一样，明亮、冷峻而有些愠怒、难以猜透。那个姑娘虽然年轻、漂亮，但有时候，在跟人打招呼或者停下来攀谈的时候却具有同样的目光。那种目光里并没有任何凶暴、怨恨和轻蔑的神色，只不过是三个沉沦者共有的目光而已——他们彼此之间并没有怨恨、憎恶，只有同遭屈辱的古怪情谊，爱已经杳无踪影了。但是这种情谊比爱更加隐秘、含蓄，而且漠然地屈从于这种不幸的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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