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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5章 普罗特斯 城市32（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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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金沉醉在快乐之中，在这夜深人静之时他开始洗劫那些书架上具有生命力的财富。一切都在那儿——伟大的编年史家、文献记载者，古老的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119]和托马斯·马洛礼爵士[120]那惊奇而令人着迷的谎言，哈克路特[121]和珀切斯[122]的航行见闻，曼德维尔[123]和休谟[124]所编写的历史。还有伯顿[125]了不起的《解剖》，他那惊人的博学从未散发出灰尘和油灯的气味，他的风格活泼、辛辣、一泻千言。吉本的拉丁语著作，语言铿锵有力，具有摧毁一切的讽刺力量。斯威夫特的风格则狂野、激情，极其简洁易懂。还有托马斯·布朗爵士[126]沉郁、极具音韵之美的散文作品。胡克[127]夸张而巨大的热情因天分而变得伟大，因信念而变得真实。还有卡莱尔狂热的舞蹈、暴风雨般的协奏，时而发狂，时而如阳光一般强烈。除了这些令人难忘的伟大的、令人难忘的作品之外，还有热爱生活之人辛辣的世俗之作，约翰·伊芙琳生动的日记，老佩皮斯[128]活泼的笔触，耽于肉欲的思考，写得如正午般明亮，如清晨般自然。还有十八世纪简洁、朴素的作品，安迪森和斯蒂尔完美无瑕的优雅和无懈可击的简明，此外，书页中挤满了斯特恩、笛福、斯莫利特等人笔下栩栩如生、不朽的人物形象，这里有伟大的喜剧作家菲尔丁的世界，有奥斯汀的小天地，有查尔斯·狄更生的不朽的长篇巨制，有瓦尔特·司各特爵士风格各异的作品——萨克雷多愁善感的豪侠气度和魔力，还有纳撒尼尔·霍桑、梅瑞迪斯、梅尔维尔、兰道、皮科克、兰姆、德昆西、赫兹利特和爱伦·坡等人独具风格的神奇魅力。

此外，这儿还有诸多诗人的作品，有凯姆斯科特版的乔叟作品，达夫版的绘画，用鹿皮装订而成，洁白、柔和的封面具有天鹅绒般的效果，书面有蓝色、金色和深绿色等色彩，具有华贵的皇室风格——还有希腊诗选，所有古老诗人的作品，以及伊丽莎白女王时期动听的诗文——有怀亚特、萨里、西德尼、斯宾塞、韦伯斯特、福特、马辛杰[129]的不朽之作，有基德、格林、马洛、波蒙特、李利、纳什和德克的著名诗篇，还有琼森、莎士比亚、赫里克、赫伯特和邓恩等人的旷世之作。

这儿不仅有埃斯库罗斯广受欢迎的剧作，还有赫里克完美、迷人、音律优美的小诗。这儿不仅有荷马庄重、朴素的作品，还有卡图卢斯[130]尖锐而深刻的作品，有贺拉斯尖酸刻薄的幽默，有杰弗里·乔叟充满活力、通俗易懂的悦耳诗篇，有约翰·德莱顿铜钟般响亮的声音，有约翰·济慈极其华丽、丰富的想象，那难以忘怀的秋天和仙境。这一切尽在书架之上。

它们都待在这儿——待在这充满生机的书架上，每本藏书都有自己的位置。尤金刚开始翻阅时，就像首位发现了尘封已久、无价之宝的人，迅速翻动着那些珍贵的书页。起初，他的内心因那份发现的喜悦而欣喜不已，他怀着沉醉般的喜悦心情，把手伸进书架，抓出一大把黄金般的书籍，然后翻开那巨大的金叶。他也像一位发现了神奇不老泉的人，虽然畅饮着泉水，但却永远喝不饱。每喝一次，尤金都会感到自己在不断汲取大地的精华，他那魅力永驻的青春之火愈燃愈烈。

很快，夜色愈来愈浓，另一种感觉潜入了他的心灵。这些富有生活的书籍好像在用另一种口吻跟他交谈。此刻，那些生机勃勃、充满力量、永恒伟大的声音开始响亮地说出了它们的信念，这是势不可挡、得意扬扬的吟唱。此刻，这伟大而悦耳的声音和喜悦正在用一种平静而无限绝望的口吻说话，倾诉一个注定要失败的传奇，一段无法改变的宿命。

在这些高高的书架上，稠密地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籍。此刻，从这些书籍中发出伟大、永恒的声音；那些消殁逝去的伟大诗人的声音似乎正透过房间里那充满生命的沉寂，同他讲话。但是在这充满生命的寂静中，在这个巨大、幽静、睡意正浓的房间里，透过这些宝贵书籍生机勃勃的力量及其坚不可摧的安全地位所带来的那份高贵、强大的寂静，此刻不知为何，那些已故多年的伟大诗人似乎显得孤独、渺小、失落而可怜。他们每个人都固守在书架小小的空间里——诗人一生的才华、丰富的诗篇，所有浓缩的成就全都挤在各自的狭小空间里，存放在六册装饰精美的压缩集里——世界上所有伟大的诗人悉数在此，尽管他们的作品从未被人阅读过，从未翻开过，或者早已被人遗忘，然而糟糕的是，不知何故，这些诗人成了有钱人无声、卑微的权力象征，有钱人们能够拥有一切、带走一切、战胜一切——甚至可以战胜这些伟大诗人的才华和力量——他们把诗人的作品搁在书架的一个小小位置上，从未翻阅过，甚至早已忘记，但是他却拥有它。

因此，尤金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就连这些伟大诗人的声音听起来也失落而渺小，流露出令人惋惜的挫败感。诗人们伟大的声音使年轻人心中欢欣的魔力之火烧得更旺。这些声音使尤金的精神插上了高高飞翔、无可征服的信念之翅。尤金坚信，世界上没有哪种力量能与诗人的力量相提并论，没有什么永恒之物可以像诗人的生命和名誉一样永恒，没有什么荣耀能超越诗人的荣誉，没有什么优点堪与诗人的优点相比——然而此刻，这些声音似乎在无声、卑微、孤独地向他诉说自己的失败。

“孩子啊，孩子，”它们对他说，“看着我们，好好想一想：在这吞噬一切的夜里，你如此用功对你有什么益处呢？你渴望获得荣名吗？在这沉睡的夜里，不要总是阅读那些死去已久、被人遗忘了的故人所写的胡言乱语了，你说说，那些已逝的人们有谁不是被这些东西所毁灭的？噢，孩子，你总是在这古老、黑暗的房子里走动，在深夜寂寥无人的街头游荡，倾听老屋的房门来回摇晃、嘎吱作响，在深夜里思索，在沉睡、寂静、黑暗中沉思，耗尽你自己——你到底想要什么呢？”“可怜的孩子，你是某个文盲种族的子孙，是那个无名的荒野中无名的尘埃，我们怎能忍心用这种虚构的荣名来欺骗你呢？大地、海洋、天空有何种力量，而你——沉默父亲的儿子——又有何种力量为你沉默的兄弟找到一门语言呢，你将如何透过这广袤、无言的荒野丛林制作出一个框架、一种形态、一个神奇而永恒的形式呢？你来自那个荒野，是其中一个无名、沉默的尘埃。我们——这些数千年辉煌历史的子孙、所有传统的继承者，到头来庸庸无为；而你，可怜、无名的孩子——美国黑暗荒野中巨大而没有历史记载的沼泽地里走出的自封编年史家，你又意欲何为呢？”

“你还想得到什么益处——想获得什么奖赏来补偿你一生中所有的痛苦、渴望和不顾一切的奋斗呢？你会以罕见、少有的热情，在幽深的丛林里漫无目的、饿着肚子摸索前行，你可能会碰到一个华丽的词汇——获得瞬间的优雅和洞察力——这是一句模糊的低语声，是你寻找的那个极难说出口的语言发出的——或许是对功名的短暂品味，是你所渴望的那个虚假荣名的昙花一现。和其他人一样，你将投身其中，吸取前辈的经验教训，通过他的失败获得暂时的成功，会从他的绝望中品味短暂的快乐——随后，你就和他一样，会得到后起之秀的怜悯，无数后辈将会崛起、将你淹没，你的灵魂所渴望的、你的生命为之喘息的短暂荣耀尚未正式确立便会戛然而止。无数血统各异的后辈将会继之而起，他们咆哮着、嘲笑着、咒骂着，用谎言和嘲弄将你逼入绝境，他们用饱含敌意和自我嫌恶的仇恨将他们仅仅奉为一天的至尊彻底消灭，使你重新陷入默默无闻、蒙受耻辱、被人遗忘的境地，淹没在很久以前傲慢的嘲讽者所给予的嘲弄与讥笑之下。”

“因此，你的人生虽然不长，但很快就会终结；你的青春虽然刚刚开始，但很快就会耗尽。那些表扬过你的杂种笨蛋也会嘲弄、蔑视你在痛苦和渴望中付出的劳动；那些给予你功名的恶棍也会将你遗忘。这就是来之不易的好处，是昙花一现的功名，你或许渴望这一切，随之而来的就是失败、被人遗忘，是悲惨的境地，是名声扫地。但是，在某种神奇的良好机遇下，你如果能逃脱这一切——如果在这混乱的时刻你侥幸不被这些野蛮、蜂拥的后辈所吞噬、摧毁、彻底淹没的话——你还能获得更大的荣名吗？或许，我们有些人就是如此——那么，请看着我们，瞧瞧我们所处的境地。躺在富人这藏书丰富的书架上，被人遗忘——成为他们毫无价格的财富之一——成为他们引以为豪的财产证明——复活，世上的一切必须复活——这些梦里的群山、难忘的树林，雄伟的大河，这座宅邸所在的、月光朗照下的小山——大声称颂富人的荣耀——在他面前卑躬屈膝——躺在那儿，任人购买、获得、遗忘、占有——曾经在世上存在过或者像你一样有过光荣梦想的伟大诗人们——奉承、颂扬一个富人的声名。”

“是的，你，这个衣不遮体的可怜孩子——也可能会遇到这种境况，被埋葬在此，被人买下来，成为富人引以为豪的无用财产之一——最后才明白，所有的荣名、才华、诗人神奇的一生可能全部浓缩在六本装帧精美的书页里，被人遗忘，任人购买，然后束之高阁——最后被人生中唯一的一样东西打败，而欲望和意志将永远得意扬扬——万恶之源的财富使伟大的诗人变成了奴隶——使我们成了追求功名的妓女，成了追求财富的皮条客——躺在富人的书架上毫无用处，只是空洞的摆设。”

在寂静的黑夜里，这些被束之高阁、被人遗忘的书籍就这样向他诉说着，这些伟大而珍贵的书籍被富人买来、摆放在书架上，显得孤独而渺小。

清晨即将来临，尤金坐在那儿，膝盖上放着一本大部头书，头脑里满是那些已经逝去的、被人遗忘的或者依然健在者的声音，还有他这位有钱的年轻朋友和他们之间奇怪、令人痛苦的最终分离形成的谜团。这个分离预示着他们永远关闭了各自的生活之门。尤金漫不经心地翻看着书页，突然间，书页上那些模糊的字体变大了，变得清晰明了。书页上的文字如下：

“那少年说：这一切我都遵守了，还缺少什么呢？

耶稣说：你若做完美之人，可变卖你所有的物品，分给穷人，就必有财宝在天上；然后再来跟从我。

但是那少年听了这话，就忧愁地走了，因为他的财产很多。[131]”

67

当尤金和乔尔开车去车站的时候，尤金似乎觉得自己正在返回那个阔别多年的世界，而且这一次回归并不愉快。他们进入小镇时，加快了速度，车子沿着直通车站的大街一路飞奔——结构新颖的小木屋，“前院”那一块块颜色泛黄的草坪，水泥小路和水泥院墙看上去粗糙且不牢靠，外观虽新，但却给人一种沉闷的感觉——这幅生活的画面自身犹如这个刷了涂料的小木屋，根基不稳，毫不可靠，沉闷而做作。

这天是星期天，当他们开车去车站的时候，尤金在一家希腊人开的糖果店和报刊店前面看见了小镇上的一群运动员。他们穿着廉价的礼拜日盛装，脸上带着傻乎乎的微笑。当乔尔从车上下来的时候，这些运动员们竭力使自己看起来平静而从容，相互之间不动声色，然而，事实上，乔尔的到来使他们感到紧张且不安，直至乔尔离开，他们才放松下来。不过，乔尔并没有注意到他们，也没有做出任何可能引起他们不安的举动。

在车站前碎石铺就的停车场上，并排停着几辆汽车。在明媚的阳光下，这些闪闪发光的汽车就像大型的机械甲壳虫，从这些甲壳虫的外观来看，它们跟大多数汽车一样，透出权力和奢华的派头。一种统一制造、金属般毫无人情味的感受占据了尤金的心灵，他说不清其中的原委，感到疲倦而孤独。这种感觉再次出现——最近几年这种感觉总是频繁地出现，而且使他心神不安，挥之不去——他感到生活中出现了“某种东西”，某种他无法阐释的“新东西”。不过，这种东西令人烦恼，给人不祥的预兆。不知何故，这种东西通过这些闪闪发光、外观相似、甲壳虫般的高档汽车所具有的那种乏味、冷漠、极强的精密性得以体现出来。此外，和这种感受相协调的是另一种和人有关的感受：在尤金看来，这种感受也发生了变化，人们的脸上也出现了“新东西”，尽管尤金不知道如何解释它，但是他有了一种强烈的、准确无误的直觉——“新东西”开始出现，同时也改变了人们的生活和脸上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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