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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9章 普罗特斯 城市16（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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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丰饶、持久的大地，他们皆源自于她，他们很快就被城市的基调和生活急剧、奇特地改变了，但是他们对她充满了挚爱与尊敬。亚伯的脸上带着普通人的疲倦和忧郁；西尔维娅的身上透着夜晚灯火般的热情；他所有的弟弟妹妹虽然都是那种新潮、精明、性格相异、浮华、卑微之人，在言行、穿着、举止、信仰方面都很实际——但是他们都深爱着她，对她很忠诚，就像敬重造物主一样敬重她。老人的一生都投入到两件事上：教堂和家。所有超出这两个方面的事情都是虚幻而遥远的，而这片土地永恒持久、没有界限、没有止境。

亚伯深爱着他的母亲，每次提及她的时候，即便是随意的几句话都会流露出对她的敬重和关爱之情。但是，他并不喜欢他的父亲，尤金很少听他说起过他，偶尔说起时也会用生硬、怨恨的语气称他为“那个家伙”或者“那个人”，好像他是个陌生人似的。尤金从未见过亚伯的父亲。所有的孩子都很恨他，所以把他赶出家门让他单独过。亚伯告诉尤金，他父亲是个制鞋匠，生活浪费、不注意节俭。他挣的钱从来都不够养家糊口，此外亚伯还说，他简直就是个家庭独裁者。亚伯童年的回忆因孤独、专制和贫穷而变得残缺不全——母亲和所有的孩子都为了生存而拼命地挣扎着。从八岁开始，亚伯就一直从事着艰辛、枯燥、卑贱、毫无快乐的差事：他做过报童，在一家杂货店当过送货员，在一家经纪人公司做过勤杂工，在一个收账公司做过打字员，没完没了地抄写模式相同的信件，做过某建筑学校一个著名教授的助理和秘书。是那些脸色苍白、皮肤黝黑、浑身油乎乎、汗津津的年轻人之一，他们都住在那些堆放毛皮和服装的仓库区，他们推着小货车穿过人声鼎沸、喧哗热闹的街道，货车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裙子、外衣、毛皮制品、布料或者许许多多叫不上名堂、从很远的地方运来的所谓“新潮”商品。之前，他曾在新泽西度过了半个暑假，在货车上卸下来自佐治亚的西瓜，曾经帮助在纽约东区“煤气房区”做锌材生意的哥哥开过很长时间的车，而那个地方正好位于十四大街以北、A大街和哈得孙河之间。

在某个春天，尤金曾经陪他在这里共同度过了一个明媚的中午，他们一起走在明亮的日光下，经过波光粼粼的河水，迎着金色或蓝色的浪花。在距工厂不远的一处开阔空地上，他们看见一群小混混围成一圈掷骰子，河边有丑陋的塔状汽油罐，然后看见了码头，气味难闻的巨大防波堤，还有闪闪发光的河水——水面上是来回穿梭、生机勃勃的船只，结实有力的绳索，大轮船，还有载着锈迹斑斑货箱的驳船。

他们穿过肮脏衰败、污秽不堪、堆满垃圾的城区，贫民窟模样的街道上散落着摇摇晃晃的公寓楼，破烂的砖房，视觉突兀、与自然环境不协调的大型油罐，闪光的玻璃和厂房，最后是干净、清凉、波光粼粼、欢快的河水——这是个被极其荒凉和丑陋破坏的地方，同时又因只在美国才能见到的强烈灯光、天空、视野和河水而突显出来，这幅景象无法用任何语言形容出来——当他们沿街走开的时候，邪恶的蓝色空酒瓶在他们身边的人行道上爆裂了。他们转过身，想看看袭击来自何处。街上除了一个斜靠在紧闭的、锈迹斑斑的门上的小混混之外空无一人，他的手插在口袋里，爱尔兰人瘦削、粗糙的脸上带着邪恶和无知。整条街显得邪恶、寂静而空旷，他们转过身后，又一次听到了酒瓶炸裂的声音，蓝色的玻璃碎片溅落在他们周围。

亚伯神色镇定地笑了一下，他似乎对这种谋杀式的袭击和偷袭，对这种猥琐、懦弱、毫无意义的手段并不感到吃惊和不安。他说这个区域是这个城市最糟糕的地方之一，是一伙亡命之徒的老窝。这伙人经常闯进他哥哥的锌铺抢劫东西。亚伯和他的几位哥哥都是犹太人，他们从小就知道怎样用拳脚、牙齿、指甲、棍棒和石头和那些爱尔兰混混们一决高下。他的童年就是在打斗中度过的。他给尤金讲了许多发生在这条马路上的血腥打斗，在那些粗野的打斗中有的孩子致残了，腿瘸了，眼瞎了，还有一个孩子在桥墩附近与人打斗时，眼睛被对手长长的指甲给抠了出来，而另一个孩子在马路上一座高架桥下同附近一帮无赖的打斗中被对方扔的石头敲碎了脑袋。所以，在桥墩下，在小巷里，在街头，在房顶，孩子们全都学会了杀人的技艺，闻过鲜血和脑浆的气味。亚伯说他的大哥，巴尼——一个身体结实而强悍、双手粗短的壮小伙，他的脸四四方方，老练而幽默——也不得不同那些反复上他的店里索要“保护费”的混混们干仗——这里的商人都会乖乖地向那帮人交纳什么“保护费”——这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敲诈罢了，也就是说，只要他们交了保护费，他们的店铺就不会受到骚扰，他们的货物也就不会在晚上被砸碎或偷掉。巴尼从不理会这帮人的恐吓，他挥动铁拳就能把胆敢骚扰他的家伙打成肉酱。他是个好人，是个粗野的斗士，他从这个地球上最残酷、最野蛮的竞技场里学会了博斗的技巧。

“而且，哈——哈——哈！”亚伯柔声、忧伤地笑了起来，然后仰起微笑的脸说，“那小子怎么那么爱打架呢！哎呀，谁要是找他的茬可就惨了！他可真能打架！他的确爱打架！你猜他一个人是怎么对付两个家伙的——天哪！太精彩了！他们来到店里，想要敲诈他——你要亲眼看到就好了！他抡起一个重达两百磅的锌桶砸了下去——砸向前面一个家伙的脑袋。”

“那后面一个家伙看见后怎样了呢？”

“天哪，真是太精彩了！你要是看到那个人是怎样爬出去的就好了！哎呀！他急急忙忙向外跑的时候，都快把门给撞倒了。哦——哈——哈——哈！”

这就是尤金知道的亚伯家的各个成员：每个人都具有独特、明确的个性和独立精神，这种精神是他们在城市的街头打斗、劳作、奋斗的生活写照。尽管生活在他们身上留下了无法抹去的印记和伤疤，他们因此变得更加坚强，但却没有人因此变得残酷无情。事实上，当尤金后来回想起这些人的时候，觉得他们身上具有一种非凡的品质。那就是：这是一个生活在纽约东区贫民窟的穷苦犹太家庭，他们是一个移民的后代，是一个不知节俭的制鞋匠和虔诚的犹太女人的后代。这些孩子不得不自谋生路，不得不为生存而拼搏挣扎。现在，有人成为坚韧、粗俗、不识字的商人和机械师，有人成了成功的女帽商贩和设计师，有人成了才华横溢的钢琴家、理科大学生，成了智力超群、聪明能干的人。他们每个人，即使那些不识字的人，似乎对艺术、对学识、对智慧都怀有一种自然、真挚的兴趣。这种状况——这一切与一个贫穷犹太家庭的神奇融合——在尤金以前熟悉的贫苦劳动人民或乡下人身上几乎难以见到——体力劳动者、商人、艺术家、知识分子全都共存于一个家庭——对他和他们，都显得那么和谐，以至于多年之后，尤金才发现这种融合的奇特与非凡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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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六月所赐，尤金终于暂时告别了大学课堂。现在，暑假已临近结束——纽约的夏天又湿又闷，十分难耐，好像没有尽头，带给人无数悲哀的回忆。然而，在城市的夏夜里，人们却能感到一种庄重的喜悦，感受到一份安宁、光明和人性的顺从，这一切与春天狂野、难以名状的喜悦，与秋天的悲悯，冬日的严酷，灵魂的无限延长截然不同。那时——在那些夏末的夜里——能听到比一年里其他任何季节更加辽远、低沉的时间之声。它似乎就在高空某处、就在人们周围，它听起来既遥远又接近；它听起来十分空旷、无处不在、难以描述；它似乎盘旋在高空，盘旋在城市高楼林立的狭窄街道上，盘旋在成百上千的摩天大楼上。百万个喧闹、痛苦、不安的生命在炎热、复杂的迷宫里绝望、恼怒、徒劳地寻找着出路。盘旋在这种痛苦、令人厌恶、喧闹的生活之上的时间之声听起来冷静、空旷、遥远、低沉，似乎要再次将大地的噪声卷入其中，在苦涩、短暂的人生中，将自己永恒的本质包含其中，使自己变得永恒、固定、持久，而无论谁生谁死。

城里的人们听到了这个时间之声，在夏末的傍晚，他们的生活掌控在时间之声的魔咒之下。数月来人们头一回在夜晚的城市街头听到了平静的笑声，行人路过时的声音出奇地安静，生命的声音就像时间一样空旷而低沉。

到处都能感受到这种宁静，顺从，从容而镇定的忧伤和快乐，这种感受可能是夏日的空气带给城市喧闹生活的某种无声的和谐，但是这种宁静的精神似乎已经渗进城市的肌体和精神中了，并以某种方式使城市中人们狂热的血液、神经以及烦乱的身体平静下来。数月来他们的眼睛头一回变得平静而关切，没有了往日的憎恨、怀疑、敌视和不信任。他们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紧张、冷酷、匆忙的神色，就连他们的舌头也不再发出尖锐、刺耳、粗野的辱骂声了。

辽远、低沉、静默的时间之声和忧伤的顺从甚至已经影响了年轻人的生活。晚上，人们依旧可以看到年轻人成群结队地走过街头，但是就连他们似乎也在时间的魔力下开始顺从、变乖了。这一群群年轻人——这些稀稀拉拉、三五成群、在夜色中漫步街头的年轻人已经成了我们熟悉的人生体验和城市生活的一部分，对我们来说，这种城市生活已不再那么新奇了——时间的巨大魔力带来的这种变化似乎比其他任何地方都更加明显。

这些城市街头的青春之歌在哪里？青春的笑声，青春狂热、自发的欢笑，激情、奔放、金色的诗篇在哪里？那个在备受激励的青春之旅中寻找兄弟情谊的伊阿宋[94]在哪里？人们在年轻时都会向往的那个高傲、无畏的形象又在哪里？年轻人崇高的理想和热情，强烈、痛苦的绝望，骄傲、愚蠢的希望，伟大的梦想，稍纵即逝的音乐，不可能实现的空想——所有这一切使他们的青春变得充满魅力、充满向往，使其执着于信仰——那么，这些漫步在城市街头的年轻人的信仰又在哪里呢？

它并不在那里。他们都是面色饥黄、皮肤黝黑的人，他们的声音令人烦噪，口无遮拦，眼神轻蔑而丑陋，这些声名狼藉的年轻人就像行尸走肉一般。他们从娘胎直接来到这个城市的大街或角落里，来到喧闹声逐渐变弱的廉价公寓里，竭力想让自己瘦弱的生命在毫无根基的岩石上扎下根来，费力地沿着街道在耻辱、卑微的黏液里挣扎，无力地模仿那些卑劣的偶像——其中最英勇的当属歹徒，最精明的是皮条客，最睿智的是百老汇剧院的小丑。

很多次，当我们看见他们、听见他们时，都会疲倦、厌恶地转过身。他们在夜色中散漫地游荡在街头，一个个身材瘦长，身穿破旧的衬衣，在彼此眼里都显得恐惧而不安，鲁莽大胆地用脚踹着垃圾箱，将此看作大胆的行为，会通过嘶哑的喊叫和卑劣、阴沉的巧辩来博得他人的喝彩，其中一些精彩的片段如下：

“嗨，埃迪！……天啊！……嗨，你们这些家伙！……快点！”

“哎，你急什么呀？……嗨！你们这些家伙！……乔有急事走了……谁来付出租车费呀？”

“天啊！你磨蹭什么呀……你们这些家伙，快点！”

“哎，去哪儿呀……你急什么？难道着火了吗？”

现在，在夏末的这些夜晚，甚至这些沙哑的声音，那些无力的嘲笑透出的可怜和乏味，几乎由一些刺耳的叫声和沙哑的诅咒构成的单调、拘谨的言语，这些叫声和诅咒透过所有乏味的单调回响没完没了、难以置信地一再响起——这一切都反映了那些游荡在街头的年轻人的心绪：漂泊无依、担惊受怕、孤独忧伤——这种心绪不知何故被巨大、悲怆、宁静的时间之魔吸引和改变了，直至他们大量的、并不美好的青春具有了忧伤、遗憾的特点。

八月到了，早早地带来了一丝秋日的愁绪——一声呼吸，一阵香味，一阵气息——以某种方式宣告了夏天的结束，带来了崭新旅程的激动与希望。这是什么？这是美国的一种奇特而令人生厌的气息，我们的生命紧密地聚合在美国，我们生活在美国，呼吸着那里的空气，深深地了解那里，但却无法言说。不知何故，它具有——城市的气味，城市，城市——在傍晚时分，一日颓败的终了——黄昏寂静、安宁的气息，海港的气息。这是古老树林的气味，温暖而沉闷，夹带着松脂的气味，使我们的五脏六腑充满了快乐而悲伤、奇怪而难以名状的香味；这是木制棒球看台的气味，是游乐场破旧的厚地板的气味，一大早就有无数人从上面踩过；这是街车、车库、客车座位上褪了色的绒布发出的气味；这是桥梁、古老的码头和防波堤的气味，是炎热的、铺了焦油的屋顶的气味，是柏油马路的气味，是疲惫、安静夏日的气味，是夏末的气味。当我们回想青春的时候，那种从容而平静的忧伤，夏夜门廊上父亲的声音，葡萄藤以及成熟葡萄的气味，父亲房子上面的山上传来的刺耳刹车声和停车声，这一切都已经远去了，父亲已经走了，我们的童年也已结束，新的一年里，我们第一次加入城市喧嚣拥挤的人群，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而且这一切，我们痛苦、短暂日子里所知的一切都掺杂着港口海水的气息，清新的晚风、轮船的鸣笛，而且谁也不清楚，它究竟以何种方式与未知旅程带来的那份强烈的刺激与希望掺杂在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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