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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章 普罗特斯 城市10（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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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是什么样的土地滋养了他？难道他生来就是在沥青的百合花和街道的小麦丛中长大的吗？在这些鹅卵石中能长出什么庄稼？在这久经践踏、坚硬的街道上是否有过高声的呼喊？难道他忘了在钢筋建筑的底部，永恒的大地仍然专注地守候着？

不。在整洁的灰毡帽下，透过他那张疲倦、苍白的脸——那张表情粗野、震惊、呆滞的脸，人们经常在那些年迈的彪形大汉身上看到这种脸，仿佛石块和钢筋强烈、喧闹的噪声，街头传来的那些嘈杂、刺耳、响亮的叮当声，令人难受的麻木状态最终耗尽了人们的体力，使他们的皮肤变得粗糙，使他们痛苦、饱受折磨的感官变得迟钝、麻木、毫无反应——和任何曾经荣耀地来到这个世上的人们一样，他的身体里流淌着鲜红、湿滑的血液。他是久经践踏的道路上那些川流不息、灰色人潮中的一分子、一滴水、难以辨识的一个碎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典型的原子，一个鲜活的人。从言语、走姿、穿着、苍白的肤色等方面很难将他与那些小屋里、马路上的芸芸众生区分开来。他虽然长相丑陋、瘦弱、坚韧、脾气暴躁、不擅表达，像砖块一样棱角分明、像钢条一样坚硬，缺乏活力和热情，但是他很诚实、很忠实，甚至有些善良、令人难忘，在无数条大街的喧嚣和运动中变得粗犷，变得老练而警觉，他是一个鲜活的人物，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城里人。在这种令人窒息的可怕绝望中，在那种身处茫茫人海、走过无所寄托的街头所产生的渺小、孤独中，在尤金想要透过无数个砖墙的屏障，疯狂地认识、占有、闯入，然后强行使自己在斗室里扎根、盘踞下来的过程中，他突然想起了那个疲倦、沮丧、绝望的犹太人。

他的故事如下：

亚伯·琼斯是一个庞大家族中的最小成员之一。他有两个弟弟，三个哥哥和两个姐姐。一家人的生活十分亲密、复杂、充满感情，经常会因强烈的厌恶和分歧而相互争吵，经常会有家庭成员嚷嚷着要离开，但是由于彼此间的忠诚和爱意，这个家庭始终紧紧地团结在一起。亚伯不喜欢他父亲，也讨厌他的一个哥哥。他喜爱其中一个姐姐，而且也忠实、默默地喜欢另一个姐姐。

这位姐姐名叫西尔维娅，尤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大约三十五岁，已经十年没在家里住了。她是个热情、紧张、憔悴、花里胡哨的城市女性——生活中喜欢那些艳丽、刺激的东西，追求热情、狂放的生活。然而她对自己的生活并不满意，经常发生冲突，且容易发怒、毫无耐心。她和家里的其他人一样，从小就不安分：她最初做过销售，然后在一家女帽店上班。由于她生性机灵、聪颖、富有才干，如今，她已经在商业上取得了相当大的成就。她在第二大街经营着一家帽子店，亚伯说地点就在下东区的百老汇。她的那家店铺小而别致，就像一颗闪光的珠宝，室内照耀着明亮的电灯，摆了上百款时髦女帽的橱窗被装饰得精巧而高雅。她的生意很红火，雇了好几个助手。

亚伯带尤金去他们家做客时，他第一次见到了她。亚伯家里有母亲、两个弟弟，还有西尔维娅的孩子。他认为，她的长相和气质并不像商人，倒像一个演员。她浑身上下透出一股紧张的情绪和做作的神态，似乎照耀在她身上的唯一亮光就是这种电灯的光芒，仿佛她能够自信、愉快地呼吸到的只有百老汇那喧嚣、令人兴奋的空气似的。事实上，她的脸跟夜晚拥挤在街头的那些灰暗、闪光、模糊的脸是一样的，似乎与那些游荡在黑暗中、操着共同语言的人们具有某种神秘的兄弟情谊，与那些生活神秘而庸俗、没有固定职业、生活在遥远陌生世界的人们因主要的兴趣和交流而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西尔维娅中等身材，皮肤浅黑，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她所有的肌肉似乎都被狂热、急躁的不安和不满之魔消耗、吞噬掉了，这种不安和不满在她乌黑的大眼睛里闪闪放光，透出一种令人迷醉的光芒。她浑身上下每个可见的部位都以传统的、夸张的方法进行了装饰，眉毛描得弯弯的，眼线画得重重的，嘴上涂了口红，皮肤的汗毛剃得干干净净，指甲经过打磨并涂了指甲油，仿佛戴了一副仪式化的面具。直到现在，似乎所有熟悉的、充满活力的身体组织都被这个浓脂抹粉的面具破坏或替换掉了，她的那副浓妆艳抹的面具是为了有效地捕捉、再现、传达无数变幻不定的光线和黑夜般刺激、野蛮世界的环境而设计的。而且，她穿着时下最时尚、最流行的服装，她细长的手上显出一道道令人厌恶、不大舒服的血管，她纤弱的手腕细而苍白，当她抬起手腕的时候，粉色的灯光似乎能够透过去，手腕上面也戴满了钻戒和手镯，干瘦的小手上沉甸甸的珠宝饰物发出炫目的光彩。

她的生活一度艰辛、痛苦而困难，充满了辛劳与忧伤。十年前，二十五岁的她经历了人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恋爱。她爱上了社区剧院的一个演员——那家位于纽约东区的小剧院是由两位艺术修养颇深的富婆捐资筹建的。她离开家做了他的情人，不出一年，他就遗弃了怀有身孕的她。

她生了个男孩：但是她在自己的儿子面前并没有那种身为人母的感受。她的儿子现在已经九岁了，是由亚伯和他母亲抚养长大的。西尔维娅很少来看她的儿子，她早就脱离了这个正统的犹太家庭，过着一种全新、狂热、干劲十足、刺激的都市生活。她大约一个月回一次家探望家人，在这个时候，也只有在这个难得的时候她才能见到自己的儿子。这个孩子名叫吉米，是个聪明、机灵、吸引人的孩子，长着一头乱糟糟的褐色头发，满是雀斑的脸上长着一个狮子鼻，模样有些蛮横，具有淘气的城市孩子特有的那种傲慢和自信。不过，他的穿着非常好，在学校接受了教育、受到了很好的关照。因为他的外婆像老母鸡一样谨慎、悉心地照料着他，而西尔维娅不仅对孩子，而且对全家人都出手大方，心存慈爱。

西尔维娅和她私生子吉米之间的关系十分特别。他从不叫她“妈妈”，事实上，西尔维娅似乎也从不叫他的名字，只是用一个简单且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你”来指代。此外，母子双方的态度可以通过他们的对话来体现：生硬、心照不宣、冷嘲热讽。她对他说话的时候，她的语气和神态显得既冷淡又不带感情色彩，仿佛那个小孩只是个陌生人或者偶尔结识的熟人似的，而且好的神态也流露出一丝无奈和嘲弄的意味——这种嘲弄与其说是针对别人，还不如说是针对她自己的。她仿佛从这个小孩的身上看到了她自己愚蠢的鲜明证据，看到了她过去那些青涩、痴爱、单纯日子里收获的苦果，她仿佛也意识到这是一个既捉弄了她本人又捉弄了这个孩子的玩笑。孩子似乎能在一种敏锐的感情交流中理解并接受这种感受，对于一个孩子来讲这的确不可思议。然而，他们并不憎恨对方，他们的交谈既玩世不恭又显得睿智而冷淡。然而，奇怪的是，二人都能坦诚相见、相互尊重。她会冷淡、漫不经心、超然地看着他，脸上露出一丝淡然、嘲弄的微笑。有一次，她回家探望家人时，这个面容倔强、淘气的孩子喘着粗气、头发蓬乱地从街上跑了进来。

“你，过来，”她板着脸，声音严厉地低声说，“瞧你，干什么去了？”她继续生硬地说，一边麻利地替他把领带重新系好，用手理了一下他蓬乱的橡木色头发。“瞧你，简直像从垃圾堆里爬出来的一样。”

“哦！”他声音坚定、顽皮地应答道，“几个家伙想要教训我，哼，我就好好地教训了其中的一个。就这么回事！”

“噢，哈—哈—哈！”亚伯仰起他那张苍白的脸，咧嘴笑了起来，嘴里还念叨着什么。

“打架，啊？”西尔维娅说道，“还记得我上次怎么叮嘱你的吗？”她用警告的口吻说，“我要是再发现你打架的话，就不会再让你玩球了。你就得乖乖地待在家里！”

“哦！”他不大情愿地高声说道，“你知道那个家伙要干什么吗？你认为我应该让那几个恶棍在我面前放肆吗？”

“噢，哈—哈—哈！”亚伯又开始仰面大笑起来，嘴里念叨着什么，然后突然神情严肃地指责起他来了。他严厉地说：“你刚才是怎么说话的？嗯？难道我没有说过不许说‘恶棍’吗？”

“哦，那么该说什么呢？”吉米大声嚷嚷起来，“我从来不会说大话的，绝对不会。”

“天啊！我希望你能听我的话，”他母亲语气严厉、疲倦、无奈地说，“我估计这就是我把他送去上学的结果！你们听听，Loin，woids，noway，tink！[84]有这样说话的吗？”她尖声问道，“老师就是这么教你的吗？”

“说think！”亚伯命令他。

“我说过了呀，”孩子含糊其词地说。

“继续说！你没有说过！你说得不对。我敢打赌你说得不对。快点！我们都听着呢：think！”

“Tink，”吉米说。

“噢，哈—哈—哈！”亚伯仰起头笑了起来，然后说：“哎呀！真是太有意思了！”

“还有比这更棒的吗？”女人大声问。

她神情古怪地盯着儿子看了片刻，眼睛里流露出嘲弄、无奈的神情，然而却透出一种冷淡、超然的情感。她瘦长、青筋暴露的双手紧张且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她手腕和手指上的珠宝饰品发出耀眼的光芒。她长叹了一口气，然后视线转开，不愿再搭理这个孩子了。

尽管这个孩子见到他母亲的机会很少，但是亚伯却像父亲一样呵护着他，管教着他。如果孩子放学回家晚了，如果没有吃午饭就去玩，或者在外面待的时间过长，亚伯就会显得紧张、不安起来，他要是认为家里人对那个孩子疏于照顾和关心时，就会冲他们大发脾气，责怪他们。

“吉米放学回来了吗？”他会大声地问，“他出去玩之前吃饭了吗？……哦，为什么没吃饭就让他出去呢？……天哪！你成天待在这儿，这点事你总能做得到吧——我不可能老盯着他，你应该知道——难道你不知道孩子在没吃饭的情况下是不应该出去玩的吗？”

亚伯带他去他们家吃晚饭时，尤金第一次见到了这个孩子。亚伯身穿一件薄而整洁的衬衣，坐在桌旁狼吞虎咽地吃着，可是，一看到那个孩子从外面走进来，他马上就变得一本正经、挑剔起来。那个孩子看到尤金后吃惊地愣了一下：他蓬乱的头发遮住了一只眼睛，一条裤腿挽在膝盖处，另一条则松松垮垮地耷拉在脚踝处。他凝视着尤金，那张长着狮子鼻、雀斑密布的脸上露出坦诚的表情。

亚伯从饭碗上抬起头，瞥了他一眼，然后咧嘴笑了起来。他猛地扭过头看着尤金，随口问了一声：“你觉得这个小家伙怎样？嗯？”

“他是谁？”小男孩用他稚嫩、蛮横的声音高声问道，但是他好奇的眼睛始终盯着尤金。

“他是我的老师，”亚伯说，“就是教我的人。”

“哦，不会吧！”孩子不大认同地说，但是眼睛仍然一动不动、疑惑地盯着尤金。

“想骗我吗？他不是！”

“他就是！我说的是真的！”亚伯回答，“他是我的英语课老师。”

“哦，他不是！”孩子坚决地说道。“他不聪明。”

“你为什么觉得他不聪明呢？”亚伯问道。

“如果他是英语老师的话，”吉米得意地说，“那他为什么不说话呢？他为什么不说几句呢？”

“噢，哈—哈—哈！”亚伯翘着鼻子大声笑起来，“哎呀！……不错！……太棒了！……哎呀，这个小家伙！”他说话的时候，孩子已经走出去了，“什么也别想瞒过他！”他又仰起苍白的脸，轻声、感伤地笑着，陷入了愉快、慈爱的回忆中。

就这样，照顾和监护孩子的重担就落到了亚伯和他母亲的身上。西尔维娅虽然承担了孩子的各项花费，但是别的一切她从不过问。她是一个坚强、充满活力、心存怨恨、受过刺激的女人，然而，她对自己的家人却非常忠诚。她直接或隐晦地对亚伯寄予了厚望，她认为亚伯是她们兄妹中最有前途的一个。她坚定地支持亚伯上大学并成为一名律师，而他大学期间的部分花费就是由她来承担的——并非西尔维娅不肯承担全部费用，而是亚伯坚持通过自己的劳动来添补开支。因为亚伯具有花岗岩般坚韧的独立意识，具有一种不近人情的刻板性格，同时也具有一种坚强、诚实、与人为善的品格。因此，尤金认为，他具有一种常人难以企及的敏感、脆弱的自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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