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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0章 普罗特斯 城市7（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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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的课结束之时，在这学期的最后一堂课结束之时，他所有该讲的都已讲完，他生活的狂热和躁动已经消退，回响在走廊里的脚步声也渐渐消失了，响亮、活泼的声音渐渐归于平静，最终在教室的墙上、课桌上、长椅上只留下一种疲惫、耗尽、厌倦的气息，因此，整个空荡荡的教室里只有一种乏味而真实的疲惫感，一种人去屋空、难以描述、但却明显的感受，整个教室似乎在一种释然、疲倦的氛围中放松、平静、喘息着。在这个劳累、疲惫不堪的日子终了之时，亚伯拉罕·琼斯就会像无情的命运一样站在那儿等待尤金。他等在那里，面容严峻、阴沉，表情严肃、苦恼，透过眼镜不祥地眨着眼睛，流露出犹太人那种忧郁、不满的情绪。尤金看着他，内心变得麻木而厌烦，他不喜欢他的那种眼神。他坐在教室的前排，就像一个蔑视对手的复仇女神，就像一个无情评判尤金的无知、无能的审查者。他那张沉闷、不悦的脸，加上他犹太人特有的那种令人厌恶、阴沉的表情和难懂的知性气质，即使在一个激情澎湃、灵感突现的时刻，也足以凝固他的血液，冻结他的心，使他火热的大脑细胞感到眩晕和僵死，使他的舌头变得迟钝，发出支支吾吾、语无伦次的咕哝声。尤金不知道亚伯想要得到什么，不知道他希望得到什么，也不知道他看重什么样的授课方式；他只知道自己根本无法取悦于他，在那张灰色、阴沉、吹毛求疵的脸上，清楚地流露出他对自己不充分、不称职的授课的反抗。当他在夜里想起这副表情的时候，他会感到厌恶不已：他似乎感到食尸鬼似的脑袋从秃鹫的尸体里伸了出来，一直追赶着他经过整个痛苦的睡眠过程，他的内心犹如魔爪猛抓，愤怒而嘶哑的厄运之声嘎嘎直响。尤金以前从未受到这种绝望感受的折磨，从未陷入如此疲惫、紧张的状态：每天晚上，他都要费心地批阅那一大堆、一大摞乏味、粗心、毫无价值的作文——他阅读，再阅读，再阅读，在文中适当的地方加上逗号、冒号、句号，纠正拼写和语法错误，按照文意加上标点符号，最后在文章背面附上大量意见和评语，或者突然从不安、痛苦的睡眠中坐起身，更改某篇文章的分数。在最后，总在最后，他都会面对亚伯交来的星期作文。在恐惧和战栗中，他会着手对付这篇文章。尤金读过的文章中，他的文章当属最好：完美无暇的语法，无可挑剔的拼写，准确而广泛的辞藻，干练、匀称的句式。他的思想深刻、含蓄、连贯——从任何标准来看，他的文章都是特别出色的，其优点是显而易见的，然而，尤金一拿到他长达四页的文章，尚未开始阅读第一段，就会浑身发抖，一股疲倦、绝望的情绪就会陡然向他袭来。他手里拿着那篇文章，在地上走来走去，就像一个因牙痛而发疯的人一样；他会再次躺在床上，然后再站起身，重新走动起来，然后把头浸在冷水盆里——但是这一切都无济于事：将文章从头至尾通读一遍会使他精神疲倦、备感折磨——这个过程就像吞吃粉笔或者试图从铺路的砖块里吸出糖汁，或者像浸泡在洗碗水里，或者像强迫吞下不加调料的煮菠菜那样难受。亚伯的文章内容广泛，题材多样，篇篇都很精彩。他总体评论了皮兰德娄的戏剧，并对《六个寻找剧作家的剧中人》和《现实的三维》做了评论。在这篇文章中，他评价、分析了现实的三个维度，字里行间透出哲学家的思辩力和心理学家的敏锐和细腻，而尤金却对这一切感到厌恶和反感，因为他写得太好了，他挑不出任何毛病来，他也不想再读下去了。他不能在他文后的评语中说这篇文章十分沉闷，除非他能找到文章的沉闷之处来，但他却找不出。因此，他只得打上最高分——“优秀”——每个星期他都会用颤抖的手极不情愿地打上这个分数。但是，不管分数等级如何，也不管评语如何吹捧，亚伯都会提出抗议。这个面容阴沉、疲惫、苦闷、不悦的犹太人总会在尤金上完课时站在那里等待他，不耐烦的手指里攥着他的文章，期待着与他进行一番早有准备、措辞尖锐的论战。

下课时天已经黑了，他们会一起穿过空荡荡、响彻着回声的走廊，然后拐弯，咔嗒咔嗒地走下通往主要出口的楼梯。这个巨大的建筑物空荡荡的，里面传来令人厌倦的回声：他们可以听见电梯门冷清的哐啷声，还有电梯上升时发出的嗡嗡声。有人正走下空荡荡的楼梯：他们能听见他走在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的脚步声，还有清洁工人的水桶在地板上发出的响声。整幢大楼带上了疲倦的电荷——灯光也开始变得昏暗。这种疲倦的味道和气息逗留在尤金的嘴唇上、鼻孔里，仿佛他用舌头舔着温热的、已经耗尽的蓄电池一样。这种气味就像有轨电车在拐弯、刹车时从轮胎上发出的那种气味，也像特快列车冒着烟的隔热箱上发出来的气味。他的身体也有了这种疲倦的电流感，好像他浑身的活力已经被耗尽了：他的肉体已经变得干涩，毫无水分，腰部变得瘦弱无力，浑身酸痛，筋疲力尽。

这个巨大、丑陋的建筑物和其中那些乏味、毫无生趣的物体一起缓慢地喘息着。这些物体已经在人类的力量之下超负荷使用了，当上千人结束一天的喧嚷、躁动和吵闹的生活、离开这里之后，这里的一切都透出疲倦和空荡荡的感受。过道里死气沉沉的空气被他们反反复复地呼吸着，墙壁、家具、地板——建筑物里的每一个部分——似乎都流露出一种紧张、枯竭的感受。

在这样的傍晚，当他和这位坚定不移的同伴——他执拗的争论对手——匆匆走下楼梯时，他对这个建筑物的厌恶胜过以往任何时候：它似乎沉浸在所有无果的劳动和激烈争斗的回忆中，沉浸在恐惧、仇恨和厌倦的回忆中，沉浸在混乱的神经、剧烈跳动的心脏、疲惫肉体的回忆中。这幢大楼矗立在那儿，陷入沉思中，承受着人类痛苦的巨大负荷，因人类的忧伤而烦扰。他厌恶这个建筑物就像厌恶那种在肉体和精神上都使人蒙羞的地方一样，或者像厌恶他亲眼见证了自己亲兄弟之死的屋子一样，或者像厌恶失去爱情并与爱人分离的地方一样。痛苦与黑暗的魔鬼踞坐在空椅子上，怨恨与毫无活力的幽灵在书桌上沉思，头脑中赤裸裸的憎恶与毒素安坐在教师的椅子上；恐惧在椅子上战栗，它使心灵变得怨恨而阴冷，使腹中感到恶心反胃，使吞咽变得困难，它从课桌的边缘滑落，像个没有骨骼的动物，跌倒在地，然后在地上爬着、晃动着。尤金身边的那位面色苍白的犹太人使这些令人心烦的灯光变得暗淡，他赋予倦怠以言语，赋予绝望以色彩。

他们匆忙走下楼梯，飞也似的离开了教学楼。沉重的大门在身后咣当一声关上了，在走廊里回响着。他们来到了广场人行道，立刻停了下来。对他们来说，这里就是另一个世界，他们疲惫的身体焕发出崭新的活力。有时候，在一个寒冷的冬夜，天空透出罕有的寒意和清新，这种感受来自于寂静、刺骨的空气。在纽约高耸入云、灯火闪烁的高楼大厦之上，在这个北方城市的激情之上，闪烁着璀璨的星辰，就像一颗颗闪烁的小斑点。宝石般的繁星就像随意播撒在天国的灰尘，尤金仰望这一切的时候，他的疲惫感也烟消云散了，他的内心充满了强大的渴望，极想将美丽和其他一切事物据为己有，把一切都揽入怀中。他想获得各方面的知识，他要成为一名艺术家，他要在旋涡中找到一种生存方式。黑暗给了他力量，让他觉得自己拥有一切。他的思绪翱翔在整个城市和整个大地之上，他不再对身边这位神情沮丧的犹太人心存恐惧了，平和、力量、自信掌控了他。他大口呼吸着夜晚的空气，他看见高耸入云的建筑外墙在其宝石般的灯光下熠熠生辉，他知道自己能够拥有这一切，一种欢欣、胜利感袭遍了全身。

在绝望、疯狂的驱策之下，在失败和耻辱的恐惧中，在一种荒凉、孤寂的感受中，在无法活动或呼吸的时刻才愿意归于尘土的坚定决心中，他认清了自己的工作，并重新发现了自己的生活。他完成了一个巨人才能完成的艰辛劳动，耗尽了他的肌肉，变成了一个疯子，成了一个在驱策中行动的狂热分子，但他是一位好老师，他无须再担惊受怕的那一天终于到来了，他知道自己已经付出了劳动，挣得了薪水，与他们观点一致。他为这些皮肤黝黑、拥挤嚣闹的犹太学生上课，把自己的生活全都奉献给了他们。他弯下腰为他们祷告，为他们操劳，就像一个先知，一个诗人，一个牧师——他将自己毕生的生命、感受、阅读的积淀，以及全部诗歌、激情和信念都灌输给了他们；他像外科医生似的探究笨蛋的大脑，甚至使那些头脑最不开窍的人也燃起了智慧的火花。但是这位神情沮丧的犹太学生却执拗地紧跟着他。他传授给他的东西越多，他想要的就越多；他充实了尤金的生活，以其不知餍足、吸血鬼般的贪婪使他阴郁的精神变得丰富多彩。然而，他从未说过一个表扬的音节，一个称赞的词，一句感谢的话。

相反，他的乖戾和不满，他的苦恼和蔑视却与日俱增；他的傲慢却毫无羁束地急剧增强。他那种犹太人特有的残忍而聒噪的气势控制了尤金痛苦的精神，他对此感到兴高采烈。他每天都和尤金一起离开教室，他的话题已经不像以往那样粗暴地控诉他的上课内容、他的整个教学、他的能力了。为什么尤金不给他们布置更好的写作题目？为什么不用别的文章，而非要用这一篇并不是更好的文章？在他提供的诗歌、戏剧、传记和小说等的阅读清单里，他为什么忽略了犹太作家卢因森和舒勒姆·阿希的名字呢？他为什么不更加频繁地与每个学生进行交谈呢？尽管他的大脑和心脏已经在与他们的交谈中变得难受至极、疲倦不堪了。为什么不让他们多写说明文，少写一些描述文；为什么不多写点议论文，少写点记叙文？为什么，简言之，难道不能换一种方式吗？这种无情的控诉持续不断、有增无减，随着日子的渐渐推移越积越多；同时，怨恨、愤怒和决心都开始在尤金心中熊熊燃烧起来。尤金坚信自己再也无法忍受这一切了，不管什么年龄阶段的人，不管他的地位如何，谁也无法接受这种吃力不讨好的辛苦和麻烦，他必须采取措施尽早结束这种令人无法容忍的局面。

一天晚上，亚伯跟随尤金从教室一直走到旅馆门口，就在他喋喋不休、板着面孔抱怨之时，尤金突然生硬地打断了他的话：“你是不是不喜欢我的课，琼斯？你不喜欢我的教学方式，对吧？”

亚伯对这个问题感到很吃惊，因为他的抱怨时常听起来虽然刻薄却很客观，他从来不敢直率地指责对方。

“啊，”他板着脸不情愿地说，“我可从未那样说过。我认为我们在课堂上没有学到本应该学到的东西。我认为我们本来可以学到更多东西的。这就是我说的话。”

“你有上千个可以提高我的课堂教学的建议，对吗？”

“嗯，我必须把我的感受告诉你才行，”亚伯固执地说，“如果你不喜欢的话，那我很抱歉。你知道，我们上学都要掏学费的。而且学校收费很高！……别让他们把你给耍了！”他说完后发出一阵嘲弄、轻蔑的笑声，“对有些人来说，学校可是个金矿！那些理事们都发财了！”

“嗯，我可没发什么财，”尤金说，“我每月也才挣一百五十块钱。你肯定认为这已经很多了。”

“嗯，我们有权期望得到最好的教育，”他说，“这就是我们上大学的原因。我们希望自己掏的学费能有所收获。你也知道上这所大学的学生可不像耶鲁和哈佛的学生那么有钱。对他们来说，一块钱都很重要……我们上学的花费都不是轻易得来的。大多数学生必须努力打工才能解决上学的费用，如果哪位老师不能提供最好的教育，我们就有权把他扫地出门……这就是我的想法。”

“好了，”尤金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那么现在，你听听我的看法吧。我已经尽己所能地把该教的都教给你们了，可是你并不买账。嗯，我所有的就这么多，而你能从我这儿获取的也就这么多了。现在，我告诉你该怎么做，琼斯。你要从我的班上退出去。你明白吗？”他大声说道，“你现在就离开我的班。我再也不想在我的班上看到你了。我会给你换班的，让你转到其他老师的班上去，你别再进我的教室了。”

“你不能那样做，”亚伯说，“你没有权力那样做。你没有权力在学期中间给学生换班。我已经完成了我的功课，”他气愤地喊着，“你不能给我换班……你要是那么做的话，我会向教师委员会报告的。”

尤金忍无可忍了：在痛苦和绝望中他想起了亚伯带给他的一切痛苦，几个月来淤积在他心头的那种令人窒息的憎恨和厌恶一下子迸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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