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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章 年轻的浮士德31（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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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他的精神暴躁不安，对人们感到愤怒，因为他们似乎并不够好，为什么会如此呢？这种观念从何而来——随着每一次的挫折和失望，这种原本可以改善但却不可动摇的信念变得越来越坚定——就在我们选择把这个世界据为己有的时候，这个迷人的世界就在我们的周围，触手可及。他一直梦想、渴望的生活中出现的令人难以置信的魔力否定了我们的观念，并非因为它是欲望的幻影，而是因为人们太卑鄙、太虚弱，无法占有本该属于他们自己的东西。这是为什么呢？

现在，和斯塔维克在一起，平生第一次，他立即感受到了这种魔力——他觉得生活永远美好，永远温暖、美丽，永远闪耀着激情、诗意、喜悦的火焰，永远充满了年轻人不断高涨、胜利的信心。他坚信自己会迎来全新的天地、清晨、陌生的城市，充满旅行的希望，坚信那种幸运、美好、幸福的生活——那种永恒的幸福和快乐——即将到来，随时都会出现。

他看了看身旁这个年轻人那张奇特、精致的脸庞，有些惊愕地思索着自己和这个人的友谊，他们在个性和性情上截然不同。这是为何呢？是不是他机敏的思维，就像新颖、锐利的工具在全新的操纵下迅速解决了他精神中陈旧、棘手的老问题，从而毫不费劲地展示出了生活中很难看到的方方面面呢？他极其愉悦地期待晚上沿着坎布里奇安静的大街或者月光下那条闪闪发亮、神奇的大河和他一起散步，那条河水蜿蜒向前，在远方越来越细，最终流入宜人、黑暗的乡村！在这种交往中，他得到了莫大的快乐，心绪变得异常平静，没有什么比这种感觉更彻底、奇妙的了。他们无视周围的世界，海阔天空地激烈争论着世间万物。他自己的声音充满热情、滔滔不绝、狂野奔放，冲着大地、月亮高声喊叫，激起了所有的诗情和魔力，他的脑海中思绪激荡，奔流在阅读和体验的广袤田野里。

他急切地期待着他平静、疲倦、慢吞吞的回答，他气愤地反对他的异议，他急切、感激地接受对方的认同！再没有别的声音能像这个声音那样触动他的自尊和情感了——他的蔑视会残酷地伤害他，他的表扬会使他充满无限的荣耀！在这些夜晚，他和斯塔维克沿着小河一边散步，一边激情澎湃、情绪激昂、真挚亲切地争论。事后，他会回想好几个小时，一遍遍回味他们的争论，回想着他的每个姿势、声音中每个音调、脸上的每个生动瞬间和热情。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子，或者凭窗梦想，脑海里仍然回味着和这位朋友的争论，为自己可能讲过的事情感到高兴或者后悔，为那些引起认同或大笑的话语而狂喜。他总在想：啊，我还真行！我能看出他很崇拜我，我在他的友情世界里有多么高的地位。因为他所说的话都是认真的：他把我称作诗人，他的声音既平静又充满感情；他说我与众不同，我的命运伟大而确定。

那么，这就是答案吗？

在他人生的这个阶段，尤金已经不太喝酒了：尽管他母亲特别担心她的每个孩子都从他父亲那里继承了威士忌瘾——“该死的酒精”，她就是这么叫的——但他并不渴望酒精的刺激。独处的时候，他从来不会买酒；尽管他的生活有些孤独，但是自斟自饮、偷偷喝酒的念头却令他恐惧不已。

现在，在斯塔维克的陪伴下，他喝酒比以前更加频繁了。事实上，直到他二十岁的时候，酒精只是偶尔、罕见的精神慰藉——他十七岁的时候，圣诞节放假回到家中，喝了哥哥卢克给父亲带回的各式美酒而酩酊大醉，他把几种酒混合在一个大杯子里，然后大胆地喝了下去。上大学期间曾经痛饮过一两回，但是直到这个时候他才体验到频繁沉醉的滋味。

但是现在，在弗兰克·斯塔维克的陪伴下，他几乎每个星期都要去一次一家小饭店，该饭店坐落在城东的意大利区，在斯科莱广场附近，穿过华盛顿大街便到了。这个地方是斯塔维克自己发现的，他一直严守着这个秘密，只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向几位朋友透露过——几个非常善解人意的人，他们不会鄙俗地辱骂这个古色古香的绝佳宝地，因为，他说：“要是人们都知道了这个地方，那就太遗憾了。这是真的，你明白……我是说，有些人若去了那里就会把那个地方给毁了……他们真的会……我是说，在波士顿竟能找到这种地方实在很令人惊奇。”

这就是那个生机勃勃、犯罪横行、令人恐怖的黑暗时代的开始，这一切就发生在禁酒的年月里，它不仅可怕地损害了民族的灵魂和良知，而且损毁了数百万人的生活——尤其是各地的年轻人。然而在这个时期，禁酒后期的丑陋、嘲弄、公然的傲慢——特权和腐败的污秽气味、假惺惺的保护、强盗的讥笑，都没有接下来几年那么明显。在这个时期，“喝酒”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地下酒吧早已应运而生了，但是顾名思义，去这些酒吧都得悄悄地、偷偷摸摸地才行。在那里，说话得轻声细语，眼神诡秘且充满疑虑，时刻得谨慎小心。

斯塔维克“发现”并秘密光顾的那个地方是一家名叫“波斯利波”的意大利小饭馆，它坐落在意大利区一个昏暗的小街上，位于一座破旧砖房的二楼。弗兰克重重地、充满爱意地称呼这个地方——念“波斯利波”时，声音有些矫揉造作，当他念外国的或异域的名字——尤其是那些具有拉丁风味的名字时，总会用这种别扭的怪腔。

到了“波斯利波”之后，弗兰克仍然和往常一样慷慨大方、气度不凡，每次都会慷慨地施以小费，因此受到店主和侍者的逢迎，然后极其优雅、颇具情感偏见地吩咐一个性情温和、喜好奉承的侍者——尼诺。虽然别的侍者和尼诺一样出色，但是弗兰克对他却情有独钟。因为，他说，尼诺的脸长得像乔托[63]画作上的一位圣者，他声称，在这个侍者的身上能找到古老的托斯卡纳贵族所有的古老、庄严、高雅的神韵。

“你们注意到他说话时双手的姿势了吗？”弗兰克总会热情洋溢、一本正经地说，“你注意到最后的那个姿势了吗？简直和达芬奇《最后的晚餐》上的门徒多马的姿势一模一样。的确如此，你知道的……上帝呀！”他会尖声、古怪、女里女气地大声说，“几个世纪的艺术、生活、文化——所有这些人拥有的惊人知识——在这个地区的人们身上你永远找不到的东西，任何大学教育和书本都无法给你的东西——全都体现在这个意大利侍者的手势上……这一切太奇怪了，真的，你知道。”

然而，弗兰克在“波斯利波”酒店偏爱尼诺的真正原因在于他喜欢“尼诺”这个词的发音，并且喊起来很顺口。“尼诺！”弗兰克总会高声、古怪、女里女气地大声喊——“尼诺！”

“听您的吩咐，先生，”尼诺会殷勤地回答，然后十分虔诚、毕恭毕敬地站在那儿，听候这位年轻主顾的下一声吩咐。

“尼诺，”弗兰克继续说，声音和神态中透出肉麻、疲倦、老欧洲人特有的老练，“你们都有什么酒啊？……有什么质量特别好的红酒吗？你明白了吗？”弗兰克问道，一句话用完了他知道的大部分法语单词，但却给人一种应用熟练、精通双语的良好感觉。

“哦，好的，先生！”尼诺马上接过话，巧妙地用这几个巧妙的词讨好弗兰克——既用了法语又用了意大利语的词汇。

“基安蒂红葡萄酒就非常非常棒！……这种酒完美极了，先生，”他一边喜滋滋地挥舞着手指，一边低声说，“棒极了！”

“好的，”弗兰克平静、坚定地说，“那么，尼诺，”他说这几个字时提高了声音，而这是他最爱说的字眼，“来一瓶基安蒂葡萄酒，好不好……”

“好的，先生！”尼诺热情地点了点头，然后耐心地问道：“那么吃点什么呢？”

“吃点什么？”弗兰克说，“听着，尼诺，——你就推荐一些吃的，一些特别好的菜吧！”他高声、热情地说道，“你们店的特色菜！”他得意扬扬地总结道。

“好啊！”尼诺兴奋地大声说，“如果先生……允许我推荐……意大利细面条，”他用颇具诱惑的口吻低声说道，兴致勃勃地转动着乌黑的眼睛，装腔作势地比画着拇指和食指，以此来表明自己难以言表的欣喜，“本……店的……意大利细面条……啊，先生，”尼诺喘了一口气，“意大利细面条配上我们店的调味料简直是最棒的……最棒的！”他低声说道。

“很好，”斯塔维克点了点头，“那么，尼诺，就来两份意大利细面条——你明白了吗？”

“好的，先生！棒极了！”尼诺喘了一口气，然后在点菜簿上写下了这个意义非凡的菜名。“接下来，先生，”尼诺十分谦卑、循循善诱地说，“我向您推荐——鸡肉，”他兴高采烈地低声说，“烧鸡。”他吸了一口气，好像把自伊壁鸠鲁[64]以来最珍贵的烹饪密谱泄露了一般。“本店的……烧鸡，”他再次比画着拇指和食指，显出一副难以言表的快乐神态，喜滋滋地转动着眼睛，“啊，先生，”尼诺说，“如果您点了烧鸡的话，您永远都不会后悔的。”

“很好……很好，”斯塔维克平静而深沉地说，“那么，尼诺——就来两份烧鸡，一份给我，一份给这位先生。”

“好的，好的，”尼诺边说边兴致勃勃地点着头，充满热情地写着，“还有沙拉，先生们，”他停了一下——有些好奇却满怀希望地看着他面前的两位年轻主顾。

就这样，在支离破碎的法语和单音节意大利词语的交替使用中，菜总算点完了。当这个伟大的仪式结束时，弗兰克·斯塔维克只点了一美元的客饭，这是“波斯利波”先生为所有顾客提供的，菜单上有——汤、鱼、意大利面条、烤鸡、沙拉、冰淇淋、奶酪、坚果还有苦咖啡——一成不变，不会因某人的一时兴起而有所改变，不管他们乐意还是不乐意。

然而，弗兰克在点那些普普通通、甚至十分单调乏味的菜肴时显得神神秘秘、模样古怪，他的神态极其特别、优雅，人们见状都会像美食家一样惊叹花样繁多的佳肴，好像某个名厨在准备这些菜肴的过程中已经厨艺枯竭了。

这就是弗兰克·斯塔维克的天性中最优秀、最具魅力的地方之一。或许还有别的什么原因，但是他的这种气质使各种各样的人被他吸引，都觉得和他在一起很开心，这也是弗兰克比其他小伙子更能激起人们无尽的爱慕、忠诚和拥戴的原因。

尽管弗兰克说话拿腔拿调，举止、动作很不自然，尽管他的全部生活都透出故意的做作——不！的确由于这些（除了能证明弗兰克一直努力要使那些本身并不古怪、神秘、稀罕、毫无乐趣的普通事物具有这些特点之外，他这些不自然的举止和造作又算得了什么呢？）——在弗兰克的精神中，总会有一种追求愉快、美好、刺激生活的欲望，这种深沉、炽热的欲望显而易见。

令人惊讶的是，弗兰克·斯塔维克为所有普通、平常的行动和经历赋予了他个性中奇特、浪漫的色彩。

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任何事——基安蒂红葡萄酒，一支香烟，一幕剧，一首诗或一本书，哈佛校园的漫步或沿着查尔斯河畔的散步——都会变得奇特、珍贵、刻骨铭心。正因为此，尽管弗兰克的性格上有许多最终毁了他的致命弱点，但他却是最了不起、最超乎寻常的人之一，永远不会被那些认识他、并结成朋友的人所遗忘。

这是一个令人迷惑不解的悖论，弗兰克在言语、穿着、举止上的做作，以及他虚伪的生活方式都会使很多人产生怀疑并对他敬而远之，认为他是一个装腔作势、矫揉造作的伪君子。可是事实上，这一切全都来源于弗兰克天性中某种纯真、无邪的东西——这种东西既天真又亲切，就像汤姆·索耶讲述故事时会毫无必要地夸大事实，编造出疯狂、复杂、浪漫的情节，或者用大话取悦他的朋友——黑人吉姆或哈克贝利·费恩一样。

就这样，这两个年轻人一直待在“波斯利波”酒馆里，喝着醇美的“基安蒂红葡萄酒”直到深夜店铺关门。“基安蒂红葡萄酒”这种酒的名字既讲究又亲切，事实上，这只不过是一种“劣等红葡萄酒”，这种劣质、全新的红酒使他们沉醉，次日早晨仍然昏昏沉沉地，但是此刻，他们在醉意中感到一丝轻飘飘、欢欣的满足感，这种感觉只有年轻人才明白。

凌晨一点时，他们准备离开这个具有拉丁风格、神秘而无精打采的地方，弗兰克在离开之前醉意朦胧地扯开大嗓门喊道：“尼诺！尼诺！——走之前还得喝点东西才行——尼诺！——尼诺！——还要！还要！”他得意地说了一句意大利语。

“好的，先生，”尼诺回答，有些不安地笑着，“来点儿葡萄酒吗？”

“不，不，尼诺，”弗兰克粗鲁地大声叫嚷着，“不要葡萄酒——要威士忌，威士忌！”

接着，他们大口吞下当时被称作威士忌的劣质烈酒，身后留下朦胧昏暗的灯光，以及几个皮肤黝黑、神情不安、微笑的脸，他们踉踉跄跄地走下摇摇晃晃的楼梯，踏上狭窄、曲折的街道，走进沉睡中脏兮兮的都市之网，走进波士顿那令人迷惑、古老、路灯下苍茫的大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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