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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年轻的浮士德14（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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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且，他们首先属于那个伟大的、迷惘的群体，这个群体的人数在美国比在世界上任何别的国家都要多。他们属于那个数不胜数的群体，不知何故，他们认为通过某种神奇、奇迹般的策略、手段或方式，“他们的命运就会稍加改变。”他们属于那个可怜的巨大群体，他们买来成千上万本专为他们出版的书籍，教他们如何经营茶馆，如何培养令人愉悦的个性，如何迅速、轻易、精神不会痛苦地每天阅读十五分钟便可获得“博雅教育”；如何施展床上功夫，让老婆爱得要死；如何怀上孩子或者如何避孕；如何撰写能赚钱能畅销的短篇小说、长篇小说、戏剧和诗歌；如何消除体味、便秘、口臭和牙垢；如何举止优雅，知道哪道菜应该使用哪个叉子，始终做事得体有度——总之，教会人们如何变得美丽、“出众”“聪颖”“优雅”“有说服力”和“老练”——最后，教会如何具有“迷人的个性”和如何“获得成功”。

的确，哈彻教授班上的学员大多属于这一大帮迷惘的美国人。他们属于那个可怜的、迷茫的巨大群体，他们觉得只要进行一次旅行，学习了某种规则，或者遇上某个人，一切就会变得美好起来。他们属于那个没有出息、孤独可怜、被人遗弃的群体，他们认为自己的生活会变得美好起来，认为他们自己所缺乏的力量会得到补给，认为一切痛苦、愤怒、不安、困惑都能神奇地得到治愈，黑暗、堕落的灵魂也能神奇地得到救赎，只要他们早餐吃麸皮，结识有名的女演员，让辛克莱·刘易斯的某个朋友拜读他们的手稿，或者获准进入哈彻教授这个著名的戏剧课堂。

而且，奇怪的是，哈彻教授班上的学员所写的戏剧都以某种形式阐明了这种渴望。这些剧本很少具有内在的现实性，因为这些人大多缺乏艺术家首要的、最终的和最重要的特质，若没有这个特质他就会感到迷茫：具备从自己的生活中提取出可以赖以生存与工作的能力，能够从自己的经历中汲取素材——这种经历就是他所见所感以及喜怒哀乐的全部结果——是他的艺术中显而易见、实实在在的东西。

哈彻教授班上的人几乎都不具备这种能力。他们几乎写不出自己的东西。他们的生活似乎源自于僵硬、贫瘠的土壤，因此，他们只是用一些古怪、间接启发的手段撰写剧本，剧本并不反映现实生活。

因此，他们的剧本以一种奇特的方式——毋庸置疑，大多都是一些虚幻、乏味、模仿、毫无创意的作品——和那些更出色、更有生命力的作品相比，这些作品更能反映出其创作者的生活。因为，虽然这些作品与现实产生联系的并不多——与构成这个世界的所有鲜血、汗水、痛苦、恐惧、悲伤、快乐和欢笑的激情外壳联系也不多——但是大多数作品仍然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展现了他们各自生活中那些或许可以称之为基本驱动力的东西——即那种驱使他们参加哈彻教授戏剧班的冲动和欲望。

戏剧班学员的驱动力并不是拥抱生活，咀嚼生活，而是逃避生活。而且，这些人写的大部分剧本都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阐述了这种渴望。因为在这些剧本中——尽管做作、虚假、模仿——不管它们的构思如何苍白、虚弱，人们仍然能看出，剧本所展示的场景并非作者亲眼看到、经历并了解的世界，而是他希望看到或信奉的生活。此外，在所有这几种形式中——不管是悲伤的还是欢快的，不管是喜剧、悲剧还是怪诞剧——这些剧作都一览无余地表明了作者对生活的否定和恐惧。

比如那个来自费城的年轻有钱、游手好闲的混混，他写的剧本都把背景设定在法国一家迷人的小咖啡馆里。剧本展示了所有那些快活、迷人而又古怪的法国人——有杜瓦尔老爹，那个快乐的店老板，杜瓦尔老妈，他那圆滚滚、不乏快乐的配偶，还有所有那些离奇古怪的老顾客，这些人物在这种戏剧作品中不胜枚举。你还会遇见这种地方的固定人物：韦尔内老先生，那个暴躁、乖张、心眼却很好的年迈绅士，他是这家咖啡馆里最老的顾客，三十多年来，他总坐在角落里靠窗的那张桌子边。你还能看到喜剧中惯用的情节发展——有一天，韦尔内先生在固定的时间走进店里，却发现他的桌边坐着一个全然陌生的人。亵渎神灵！真该诅咒！尽管杜瓦尔老爹和妻子流着眼泪祈祷和恳求对方，但是专横的陌生人态度固执，拒绝挪动地方！然后是高潮部分：老韦尔内先生咆哮着拂袖而去，发誓再也不来了。最后是冲突的解决：杜瓦尔老爹和杜瓦尔老妈费了极大的努力终于又把他们最尊贵的顾客迎了回来，他们取得了最后的胜利——韦尔内先生在一片欢腾中和解并返回了，这一切都多亏了年轻的侍者亨利的精明计谋，他也由此获得了奖赏：杜瓦尔老爹答应把自己那个迷人的闺女米米嫁给他，长久以来，这个小伙子都因杜瓦尔老爹的严厉规束无法和那位姑娘见面。

由此，一个绝妙的、喜剧性的处理挽回了老主顾，真心爱人再次团聚。

这就是一个来自费城的有钱小伙子创造的小小世界！真他妈的完美极了！太讨人喜爱了，毫无疑问！

老塞思·弗林特，那个乖戾、干瘪、以前当过记者的人所编写的剧本也都是一路货，大都不切合实际、华而不实，只是基调稍有不同罢了。因为四十岁的塞思曾在新闻界打拼过，熟悉全国各大城市的生活。他见过人类生活中所有的罪恶、毁灭和混乱。他熟悉各种贪污受贿的特性，熟悉各种常见的、血腥的谋杀带来的可憎气息和污秽之处，这一切根深蒂固地玷污了人类古老的灵魂。对于老塞思·弗林特而言，虚假、欺骗、残忍、虚伪、怯懦、不公以及人行道上脑浆迸裂、鲜血横飞的场面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他的皮肤早已干枯，目光也早已呆滞，心灵沉重，精神疲惫；他因为当记者时目睹过人类生活中诸多黑暗的画面而变得玩世不恭、性情乖戾——因为此，抑或虽然如此，他依然是，或者说已经变成了——没人知道他是如何、为何或者用什么神奇的手段——一个奇怪的诚实、可爱、大方的人，他的生活就是无私和忠诚的绝好写照。他尝尽了贫穷、艰难和自我牺牲，并且心甘情愿、毫无怨言地忍受了一切：他用毕生的积蓄把他寡居的姐姐的两个儿子送进了大学；多年来他一直支持着这个女人和她的家人，而现在，在他自己的生命行将结束之时，他才开始了自己一生中唯一的自我放纵——离开丹佛一家报纸的采编室一年，离开一年，置身于难得的氛围里，加入哈彻教授闻名遐迩的戏剧班，和这些可爱的艺术精英们待在一起，在这一年内实现自己一生的梦想，把年轻时的幻象都变成现实——在这一年中写出他一直想写的戏剧。那么，他都写了怎样的剧本呢？

啊！老塞思的确做了他计划要做的事，他成功地实现了自己的愿望——不过，具有悲剧性讽刺意义的是，他的失败也正在于此。他毫不费力地写出了一大堆剧本，其多产的能力令人瞠目——（“三天就能写出一部剧本，”老头儿阴沉着脸说，“你们这些人花一年时间写出一部剧本，真让人受不了。要是一个星期都写不出一部剧来，那你就什么也写不出来，你写出的剧本也不行”）——这些都是他年轻时渴望编写的剧本，其中明显充斥着一些难以补救的谬误。

因为，塞思的剧本——写得非常简洁、轻快、流畅、灵巧——从商业角度来说也还算不错，如果在二十年前写出的话。他毫不费力、精准无误地写出了那种在二十世纪初盛极一时的剧本，不过，人们在二十年前就已经厌倦了这种东西。他写的剧中，情节大多是婴儿在一所大型医院的产房被弄混了，有钱人家的孩子到了小杂货店老板的家里，而杂货店老板的孩子长大后却成了一大笔财产的继承人，享尽了荣华富贵。然后，他为这个错综复杂的情节安排了最终的解决方案，身份搞错的孩子见到了他们稀里糊涂的父母。作者对复杂场面的处理和情节安排处处显示出机敏和过人之处。他的人物——大都是戏剧中人尽皆知的类型：言语刻薄的护士，满口俚语的小店售货姑娘，愤世嫉俗的记者，等等——都展现了各自的意图，符合各自的生活，被作者贴切、灵巧地刻画了出来。他已经娴熟地掌握了那种老式的“佳构剧”的套数。只不过这种剧早就失去生命力了，二十年前公众对这种剧的兴趣就已经消失了。

因此，他这么个活生生的人，却用令人惊叹的技巧，为已经闲置不用的剧院，为不存在的观众，编写着已经失去生命力的剧本。

“契诃夫！易卜生！”老塞思愁眉苦脸地哀叹道，枯槁、衰老的手做了个不屑的姿势，木乃伊般的老脸上那张怨恨的嘴巴轻蔑地撇了撇。“你们这些人崇拜他们的样子真让我厌烦！”他会这样抨击哈彻教授戏剧班上的一些高雅的年轻人，“这些家伙就不会写剧本！就拿契诃夫来说吧，听着！”塞思抱怨道，“那个家伙一辈子从未写过一部真正的剧本！他从来就不知道如何写剧本！他再怎么努力都写不出一部剧本来！他根本不知道戏剧创作的法则！——他写的那部《樱桃园》，”老塞思尖酸地嘲笑道，“——你们这些人为之倾倒的那部《樱桃园》！就根本算不上戏剧！”他义愤填膺地大叫。“到底是什么让你们觉得那是戏剧呢？前几天我还试着阅读它呢，”他粗声大气地说，“里面根本没有吸引人的东西！根本没有什么情节！里面没有故事！没有悬念！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有一群无所事事、一直说个没完的人。简直莫名其妙，”塞思轻蔑地说。“可就是这样的作品，我还听到你们这些人对它赞不绝口呢，你们竟然觉得那是一部伟大的剧作。”

“嗯，要是《樱桃园》算不上的话，那你说哪一部是伟大的剧作？”其中一个小伙子心情不悦地说，“谁又写出了你所谓的伟大剧作呢？”

“嗨，乔治·M·科汉就写过几部，”塞思立即嚷道，“就是他。埃弗里·霍普伍德写过几部伟大的剧作。这个国家有许多人写过伟大的剧作。如果他们是俄国人，你们就会对他们俯身膜拜的，”他怨恨地说，“可是，就因为他们出自这个国家，你们才觉得他们一无是处！”

从班上同学与老塞思·弗林特的关系可以看出，他们对待自己周围生活的态度从根本上是不诚实的。因为这个人——不管作为一个剧作家他具有何种缺点——他拥有别人望尘莫及的丰富阅历，经历过各种各样、危机四伏、变故重重的生活；因为他本人比他们撰写的任何一出剧本都要有意思得多，况且，作为剧作家，他们本该认识到并且了解到他的优点，但是他们根本就看不到。因为他们对生活、对老塞思·弗林特这样的人缺乏根本的了解。甚至连一种强烈的义愤都没有——而这种义愤则是艺术家生活中的一种动力。相反，他们的态度只是一种目空一切的蔑视和奚落。

他们觉得自己“高于”老塞思，“高于”世界上大多数人，所以他们才来上哈彻教授的课。提到塞思，他们会说：

“他真是一个另类，根本不适合待在这里。我都纳闷他为何要来这儿。”

然后，他们就津津有味地听着别人说起塞思最近剧作中的某个毛病，一脸的惊愕和难以置信，语气中充满了惊诧和怀疑，这在当时那些优雅的年轻人中已成了时尚之举。

“不会吧！……不过他根本没说过那个……你不会是开玩笑吧。”

“哦，我向你保证，他说了！”

“……简直难以置信！……他不会那么糟糕吧？”

“哦，真是这样！我知道这令人难以置信，不过，你可不知道他擅长什么。”诸如此类。

然而，老塞思·弗林特在那个班上可是必不可少的人物：他尖刻而不加渲染的言辞很多时候让哈彻教授头痛不已，但自有其用处——哦，的确有其用处，尤其在下面这样的剧本里：

艾琳（缓慢地，语气中含着轻蔑和嘲讽）：啊——原来是这样！你所有的爱原来是这么回事——原来是个小气、自私的卑鄙之人！我还以为你对我的爱没这么渺小呢，约翰。

约翰（绝望地）：可是——可是，天哪，艾琳——我该怎么想呢？我发现你和他在床上——我最好的朋友！（费劲地说）你知道——这至少会让人生疑啊！

艾琳（温柔地——透出一种可笑、轻蔑的语气）：你这个可怜的、心胸狭隘的人！想想吧，我以前还以为你很爱我呢。

约翰（发疯地）：可我的确很爱你，艾琳。就这么回事！

艾琳（非常不屑地）：爱！你根本就不懂什么是爱！爱要比你说的伟大得多！爱能包容一切。（她伸出胳膊，做了一个包容一切的姿势。）我的爱能接纳整个世界——它能包容全人类！它就像风一般迷人、狂野、自由，你懂吗，约翰。

约翰（缓慢地）：这么说，你还有别的恋人喽？

艾琳：恋人可以来，也可以走。（她做了个不耐烦的姿势。）那又怎么了？没什么！只有爱是持久的——我的爱，比所有的一切都要伟大。

尤金会在座位上扭来动去，痉挛似的攥着拳头。然后他几近虔诚地扭头看着老塞思·弗林特，塞思木乃伊般的脸上流露出难堪的表情。每次看到这种具有讽刺意味但却具有净化作用的粗俗场景后，他的脸上都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怎么样？”哈彻教授放下他刚刚阅读的剧本，摘掉眼镜（眼镜系在一条黑色丝带上），环顾了一下四周说道，那张文雅、高贵的脸上带着揶揄的微笑和冷漠的神情。“怎么样？”若没人吭气，他就会彬彬有礼地重复一遍：“有什么要说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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