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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年轻的浮士德7（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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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尊重和敬畏都源自巴斯科姆良好的教育，当他向来客吹嘘的时候，常常会迫不及待地炫耀他生意伙伴的学问，这种炫耀是那种自豪、感人、父性般的炫耀：仿佛巴斯科姆是他的儿子，仿佛他要抓住每一个机会把他的才能展示给全世界。事实上，这正是他所做的，也是他愿意做的。令巴斯科姆烦恼的是，布里尔会不断地对初次来办公室的陌生人说起他的博学，还不断地要求他展示一下才华，说“一些豪言壮语，牧师”。即使巴斯科姆对此感到生气而不屑一顾，但是只要他能用几句“豪言壮语”来表现这种情绪，他也会十分满意。因此，有一天，一位三十五年没见过面的少时好友，一个从新罕布什尔州[23]来的家伙前来和他重续旧情时，他描述了巴斯科姆的造诣，还严肃、肯定地说：“哎呀，吉姆，真是该死！就连大学教授也得花半天时间来弄明白这位牧师在说什么！普通人是无法理解他的！确确实实，真的！”吉姆似乎有点不信，布里尔庄严地断言：“这个牧师知道的词语，常人都没听过。他知道的词语在词典里找都找不到。真的，一点没错！也没人用过——从来没有！”他得意扬扬地说。

“哎哎，我亲爱的先生！”巴斯科姆用一种恼怒、轻蔑的语调说，“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啊？你说的这种人只能是怪物，是对自然法则的强烈扭曲！一个人竟然聪明得没人能听得懂！真是太有文化了，没法跟他的伙伴们交流！太博学了，只能过着不会说人话的、语无伦次的野兽或野人的生活！”说到这儿，巴斯科姆舅舅斜眯着双眼，从鼻孔里发出阵阵冷笑。“哼！哼！哼！哼！哼！你这个超—级—大傻瓜！”他冷笑着说，“我早知道你无知得没个边——但我没想到你竟然无知到——无知到愚钝的地步了！不对，简直是超越了愚钝！”他吼叫着。

“你听到了吧！”布里尔欢欣地对他的访客说，“我怎么跟你说的？听到那个词了吧，吉姆？‘愚钝，’哦，妈的，只有牧师知道那个词是啥意思——你在字典里也找不到这个词！”

“字典里都找不到！”巴斯科姆大叫，“万能的上帝啊，请您从上天降临，赐给这头蠢驴一条会说话的舌头吧，就像您曾经在巴兰[24]的时代所做的那样！”

还有一次，布里尔正坐在桌边和一个客户亲密、谨慎、机密地寒暄着，这标志着他的一宗房地产“生意”圆满成功了。这次的准买主是个意大利人，布里尔弯着他那硕大、笨重的身躯在向他游说，而那个人则尴尬、紧张地坐在布里尔桌边的椅子上。意大利人小心、阴沉、轻蔑的声音不时地打断布里尔沉闷、劝诱的嗡嗡声。意大利人僵直地坐着，他粗壮、笨拙的身体罩在一件“上等”黑呢衣服里，那双厚实、多毛、指甲秃秃的大手紧张地扣在双膝上，双眉紧锁，黑色的眼睛里闪烁着疑惑。最后，他紧张地变换了一下姿势，迟疑地在两腿间搓着手，讨好又不信任地笑着问：“你们要价多少，呃？”

“我们要多少？”布里尔粗俗地重复说，喉咙里又开始咕噜起来，“那么，你有多少？……你知道，你有的我们都要！问题不是我们要多少，是你有多少！”他猛地往后退了几步，爆笑起来。“天哪，牧师，”巴斯科姆舅舅进来时他大声叫道，“你说对不对？问题不是我们要多少，是你有多少！哎呀！我们应该把这个当成我们的左右铭[25]。我有个好主意，把这话印在我们的信纸抬头上。你觉得怎么样，牧师？”

“嗯？”巴斯科姆舅舅心不在焉地应和着，打算走进他自己的办公室。

“我说我们应该把这话当成我们的左右铭。”

“你们的什么？”巴斯科姆舅舅不屑地停了片刻说，好像他没听懂似的。

“我们的左右铭，”布里尔说。

“不是你们的左右铭，”巴斯科姆嘲笑说。“那词不叫左右铭，”他讥讽地说，“有点教养的人都不说左右铭。左右铭是错的！”最后他吼叫着，“只有无—知—的人才说左右铭。不是！”最后，他总结性地叫道，“那词不是那么念的！绝——绝——对——对不是那么念的！”

“好吧，那么，牧师，”布里尔顺从地说，“你是学者。那个词怎么说？”

“那词是座右铭，”巴斯科姆大叫，“当然！就连傻瓜都知道！”

“可是，见鬼，”布里尔先生抗议说，好像受到了伤害，“我就是那么说的啊，不是吗？”

“不——是！”巴斯科姆轻蔑地嚷嚷，“不——是！绝对不是，绝对不是，绝对不是！你说的是左右铭。那词不是左右铭。那词是座右铭：座—右—铭！是座右铭，不是左右铭，”他恶狠狠地总结说。

“那怎么写？”布里尔说。

“是座右铭，”巴斯科姆大叫，“它从来都是这么写的！它永远都会是这么写的！过去这样，现在这样，以后都会是这样！阿—门！”他嘶哑地大喊，就像传教一样。然后，他闭上眼，脚跺着地板，鼻孔里发出一阵笑声，对自己的才智很是得意。

“嗯，不管怎样，”布里尔说，“不管你怎么写，问题不是我们要多少钱，而是你有多少！这就是我们想要说的！”

其实，布里尔就是这样认为的，毫无遮掩，毫无伪饰，毫无托词。他想要一切，而且，想竭尽所能地多要。这种贪婪，这种兽性的、不加掩饰的贪得无厌不但没有使人们对他防备有加，反而把人们吸引到了他跟前，更让人觉得他诚实，由此对他和他的生意有了坚定的信心。这也许是因为此人从不弄虚作假的缘故：他公然嬉笑怒骂地向世人说出他的企图——审视、评判之后，世人便带着和这个意大利人一样的信念离开——人们都觉得布里尔是“一个好人”！就连巴斯科姆，虽然经常对这个同事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但也对他怀有一丝奇怪的敬重，一种尖酸而深厚的好感。当老头儿和尤金单独在一起时，他就会回想起布里尔说过的话，他坚毅、线条流畅的脸上又会现出那种熟悉的怪相，他会禁不住怪异地大笑起来，虽然拼命克制，但还是忍俊不禁地笑得嘴巴、鼻子直哼哼，露出那几颗大板牙来。“哼！哼！哼！哼！哼！……当然！”他盯着骨节粗大的指尖，沉思地攥起手，鼻子呼哧呼哧地说：“当然，他只是个可怜、无知的家伙！我觉得——不，没错，我的确认为布里尔这辈子连半年学都没上过！真的！”巴斯科姆突然停下来，咧着嘴，带着他那一贯的怪笑猛地转过身，锐利的眼睛热切地盯着尤金：他的视线突然从他自己那神秘的世界中转移出来，从承载他的思绪和情感、远离现实的世界中转移了出来，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极不寻常，令人惶恐。他的眼睛是灰色的，敏锐而苍老，一只眼睑下垂得很厉害，虽然没有影响他的视线，但却使他的表情时常显得十分阴险。“——真的！”说到这儿，他的声音变成了不紧不慢、倾诉般的低语，“（哼！哼！哼！哼！哼！）真的——这个人真——他告诉我的——哦，真恶俗！真恶俗！真恶俗！我的孩子！”他低语着，闭着眼睛，在狂喜中哆嗦着，仿佛想起了什么极其下流、难以启齿的事情，“你能想象，你能想到这种情况吗，哪怕他有一点儿，有一丝丝的体面和教养！是的，一点没错！”他坚定地说，“我想，对此是毫无疑问的！他从一开始就是个不折不扣的低贱、卑微的可怜虫！这根本算不上他的耻辱！”巴斯科姆赶忙说道，他仿佛突然想起自己的话里可能带上了势利的痕迹。“哦，绝不，绝不，绝不！”他大声说，长长的胳膊向上挥舞着，好像要把空中的缕缕烟雾一扫而光。“我国的一些杰出人士——一些国家领导人，也出自于这样的环境。确定无疑！确定无疑！毫无疑问！真的！”说到这儿，他转过身突然看着尤金，眼睑下垂的眼睛看起来很阴险。“林肯是贵族吗？他的父母有钱吗？他出身名门吗？我们这个州的前任州长，现在的美国副总统，也不是在养尊处优的环境中长大的！才不是呢！”巴斯科姆大声地说，“他来自节俭、朴素的佛蒙特州牧场，他的本色一点都没变，至今他们仍是老样子——最俭朴的人！世界上最杰出的人，毫无疑问！”

他又严肃地沉思起来，眼睛失神地盯着骨节粗大的指尖，像往常一样，尤金又注意到他沉思时那个庄严的脑袋——那个额头高高、瘦削、孤独的脑袋，这个脑袋不仅在思想上，甚至在外形轮廓上，都和爱默生的脑袋惊人的相似，透出一种深刻、孤独的热情——很多时候，尤金觉得自己从未见过这么伟大的脑袋，这个脑袋清晰地书写着人类孤独的历史，人的尊严、伟大和绝望。

“是的，一点没错！”巴斯科姆马上又说，“当然，他是个粗俗的家伙，他有时候说的话真是，哦，恶俗！恶俗！恶俗！”巴斯科姆嚷嚷着，闭上眼睛大笑起来，“哦，恶俗，太恶俗了！……不过（哼！哼！哼！）你时常不由自主地因他而发笑，因为他太……哦，我能告诉你的，我的孩子！……哦，恶俗！恶俗！”他往下摇着脑袋嚷嚷着，“太粗俗了！……太恶俗了！”他情不自禁地低声说道。

12

现在，尤金成了哈彻教授为培养剧作家而开设的著名戏剧课的学员了。虽然他只是出于偶然才选了这门课，但是后来他发现自己的心思和兴趣都不在这上面，可现在，这已经成了他的生活之锚所系的基石，成了他的命运之舵，也成了他待在这儿的唯一的、也是最充分的理由。现在他的生活中似乎只有这一件事可做，这就是写剧本。要是他不能成功的话，他宁可去死，因为除了剧作家和剧院，其他的生活他都无法忍受。

因此，他生活中的一切兴趣、一切精力，都带着疯子般的热情集中在这项工作上了；他的所思所感，他的呼吸，他的吃喝拉撒睡都和戏剧息息相关。他学会了戏剧创作圈子的所有行话，什么书都读，什么演出都看，什么话题都谈论，甚至变成了生活的狂热窃听者。他徘徊在街头，耳朵时刻都竖着，倾听着路人的所有言语，好像他可能听到一些罕见的、珍贵的字句，可以在哈彻教授著名的戏剧课上所排演的戏里用得到。

詹姆斯·格雷夫斯·哈彻教授的职业生涯被两种境况所困扰：所有的教授都认为他像个演员，而所有的演员都认为他像个教授。在现实生活中，他两个角色都不是，可在性格、脾性和长相上，他却兼有两个角色的特征。

五十五岁的他仪表堂堂，身材匀称，个头中等偏高，体格健壮结实，始终精力充沛，给人一种威严、自信的感觉，从不会露出职业演员那种卑俗、热情的神态。他的声音和他的举止一样，平静、高贵、克制，始终具有一种强大、潜在的力量，听起来洪亮、热情而雄辩。

他的脑袋长得非常出众；一张坚毅却温和的脸透着敏锐、沉静的幽默；镜片下的眼睛锐利，机警，体察入微；嘴巴宽阔，富于幽默感，但对于男人而言，这张嘴巴又似乎太薄、太紧，像老处女的嘴巴；他的鼻子又高又挺；额头饱满，看起来很能干，鬓角留得很整齐，稀疏的短发伏贴地散在耳际。

他戴了一副夹鼻梁的眼镜，时髦地吊在黑丝绳上：看他戴眼镜的动作胜于看表演，举止是那么优雅，那么漫不经心，那么高贵。他总是温文尔雅，幽默风趣，让人觉得温暖、亲切而迷人。即使在展现其幽默和风趣时，他也会表现得优雅而高贵——比方说，有人曾告诉他，他班上的一个女生在上课时说另一个女同学是“蚯蚓女王”，因为她又瘦又高，又总是穿着红褐色的衣服，领子竖到耳朵上。哈彻教授笑得浑身打战，优雅地取下了眼镜，用浑厚、抑制的语调说道：“啊，她可真有才。的确非常有才！”

因此，即使当他调用他那与生俱来的、丰富、微妙、令人愉快的幽默感时，哈彻教授也是个不折不扣的演员。他是为数不多的真正“哈哈大笑”的那种人，毫无疑问，他那种哈哈笑纯属自然流露，不过没准哈彻教授也认为自己是个喜欢哈哈笑的人。

哈彻式的哈哈笑正如字面所示：指的是一种自然流露的欢快情绪，他结实的肩膀和健壮的身躯会笑得乱颤，他哈哈大笑的时候，喉咙里会发出圆润、响亮的声音，表明他感到由衷的快乐。不过，他更典型的形式却是无声地笑，这时候他的嘴唇闭得紧紧的，嘴角抽动着，似乎要爆笑起来，优雅、高贵的脑袋往后扬着，其他的部位，诸如嗓子、肩膀、身躯、肚子、胳膊等等——浑身上下——全都随着他的笑无声地颤动着。

哈彻教授还可以说是为数不多的眼睛会真正“闪光”的人，没准他本人也认为自己的眼睛会“闪光”呢。

或许让别的教授对他有所猜忌的正是他的气度非凡，见多识广，以及他的老练和儒雅。即使在教室里，他也从没有老学者或老教授的那种气度。相反，却始终像个博学多才的权威人士，幽默风趣，善解人意，精明自信。他给学生的印象非常深刻，可能是因为他能让世间最困难、最费劲的工作变得轻而易举而且令人愉快。

比方说，学校的法语俱乐部要排一出法语话剧，要用原文表演，哈彻教授就用他那自信、漫不经心、优雅、肯定的语调对学生们说：

“我知道法语俱乐部星期四晚上要上演德·缪塞[26]的《反复无常的人》。要是你们没别的什么事，我想也许你们值得去看看，去‘打磨’一下你们的法语。当然，在现代戏剧里，这部剧也许不是非常重要了，不过，这是德·缪塞状态很好时候的作品，他状态好时还是很迷人的。因此，这部剧还是值得你们一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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