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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年轻的浮士德3（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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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切显得生机盎然，令人激动，带给人一种奇特而愉快的感受，而斯塔维克的出现使这种感受更加强烈，他给尤金带来的不仅是一种愈加强烈、奇特而模糊的兴奋，而且还带来了一种力量和富足感——尤金感到欢欣鼓舞，感到面前有一片金色的、人迹罕至的种植园，正等着他去开发，去拥有，去随意耕种——那是一种世人所知的最幸运、最幸福的生活。

斯塔维克进了一家烟草店兑换支票。店里弥漫着上好烟草刺鼻的气味，几个学生顾客在里边闲庭信步，显得悠闲而快乐，整个烟店透出一种无与伦比的富有、奢华感和一种前所未有的振奋感。

随后，两位年轻人进了布拉特尔街上的“科克酒店”。酒店显得古色古香，店里的小房间整洁而干净。穿着干净、浆硬制服的女招待，雪白的桌布，精美的菜肴，几个健康、迷人的姑娘，一看就是典型的新英格兰人——使这里更加吸引人了。尤金感到了一种欢欣、期待的兴奋感和无穷的富足感，这仅仅是因为斯塔维克正坐在那儿点菜，他也给周围的一切平添了一种轻松、无可名状、快乐的富足感。一经接触，他神妙的个性立刻就会把这种感受传递给世间万物。

然而，在吃饭时，两个年轻人之间的窘迫感不但没有减少，反而更加强烈了。斯塔维克始终彬彬有礼、神情冷淡——其实是极度腼腆之人的一种伪装而已。他说话的语调听起来很不自然，给人一种奇怪、不太舒服的感觉。在询问尤金的出身、经历及教育背景时，他似乎带着一些外科医生般的精确，使尤金不由地警惕起来，产生了一种抵触情绪。至于他本人的情况，诸如他和哈彻教授的工作啦，还有他那封简洁、唐突的邀请信啦，他都三缄其口。这使尤金感到十分压抑，好像他的冷淡和缄默中蕴含着刻意的傲慢。这种躲躲闪闪的神秘举动使尤金感到十分不快。因此，当晚二人分别时，彼此都有些冷淡、客套。他们僵硬地欠了欠身子，冷淡地握了握手，然后就各奔东西了。有几个月的时间，尤金一直没有再和斯塔维克见过面，一想起他，他就感到怨恨，几乎有些厌恶。

9

尤金吃惊地发现这个城市太大了。现在，他就像一个在惊涛骇浪中游泳的人，在无尽的浪涛中拼命寻找一张熟悉的面孔，寻找那张亲近的面孔。突然，他想到了巴斯科姆舅舅。当初母亲嘱咐他有空去拜访一下舅舅时，他只是机械地点了点头，嘴里咕哝了几句，敷衍地表示同意了。但是来到这里之后，城市中绚丽多姿的景象和各种各样的神奇经历充满了他的头脑和内心，所以，他从未真正考虑过急着去拜见舅舅，以便有个照应或得到对方的帮助。

而现在，到达这个城市的第二天，他就急切地翻看着电话号码簿，想要找到舅舅的办公地址。他最终果然找到了——在密密麻麻的号码簿名单中，巴斯科姆·彭特兰这几个熟悉的字映入他的眼帘，发出一种不真实、骇然刺目的光芒。随后，他拨通了舅舅的电话，电话里传来的声音令人困惑，那声音具有一种奇怪、神秘的距离感，好像是从某个遥远的星球传来的。突然间，他听出了那个大声喊叫的声音，那个怪异的声音突然在他的记忆里一闪而过。他有八年没听到舅舅的声音了，当时他才十二岁。

“噢，喂！喂！喂！”那个怪异的声音低声喊道，“你好吗，我的孩子？你好吗，你好吗，你好吗？……真没想到啊！”叫喊之余那个声音突然滑稽地讲述起来，“今天早晨我收到你妈的来信，她告诉我你正在路上……我一直在等你呢。”

“巴斯科姆舅舅，我现在过来看你行吗？”

“噢，当然行，当然行，当然行！”那个怪异、富有激情的声音立即热情地回应，“马上过来吧，我的孩子，马上！噢，当然行，当然行，当然行！……现在就来，孩子！”那声音依稀变得模糊起来，带着一丝滑稽的意味，他听到舅舅咂吧着他那柔韧的大嘴，迂腐、饶有兴趣地说道：“我知道你是初到这个大城市，现在我要给你做个简要的——呃，我确信，也是相当清晰的，说——明，”巴斯科姆再次响亮地咂吧着嘴，吐出了这些有趣的话，“关于你的游-历-计-划。”他吐出最后一个字后，咂了咂嘴，欢快的情绪溢于言表。接着，他认真、详细地说了一大堆建议，但是这些建议听得尤金一头雾水，而他却好像对自己造成的困惑感到很满意似的。外甥答应马上就会前来拜访之后，他才说了再见。就这样，阔别八年之后，这个小伙子又见到了舅舅。

尤金发现老人几乎没变。巴斯科姆的确是那种在十年之间不会有一点变化的人；他只是头发白了点儿，身板比以前更细长、弯曲了点儿，言谈举止中的怪异比以前更明显了点儿，但也仅此而已。令人吃惊的是，自他和尤金上次见面后，他在穿着、谈吐、神态、长相方面都没有发生变化。

其实，巴斯科姆这三十年究竟有没有明显的变化是很难说的。至少这个世纪的前二十五年，但凡住在波士顿州街上或在州街附近办公的人们，对这个非同一般的、骨瘦如柴的身影都很熟悉，他们可以证实他一点儿都没有变。他每天都会出现在那儿，这已经成了那条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各种一成不变事件中的一部分，人们已经习惯了他这种仪式化的高贵形象。要是这种模式发生了什么重大变化，那些已经熟悉了这个瘦骨嶙峋、佝偻的身影的人们就会觉得他们的正常生活秩序遭到了严重的破坏。

每个工作日早上快九点时，巴斯科姆就会出现在这条街起始处的地铁站出口，茫然地停顿一下，在涌出地铁的人群中佝偻着身子打个转儿，然后站在那儿，干瘦的双手滑稽地攥在腰前，似乎怕自己散架似的，瘦削而极其柔韧的脸上现出一种骇人的怪相。他做这些怪相时，那双敏锐的小眼睛半眯着，大嘴咧开古怪地笑着，柔韧的下嘴唇盖住上颚的几颗大马牙，噘着嘴，眼睛可怕地眯着，连续快速地扭动着，把下巴和面颊都扯歪了。在完成这些面部演变之后，他会飞速而茫然地向四周瞥一眼，然后看也不看地就过马路。有时他会选择车辆停止时和其他行人们一起匆匆地过马路；有时他就直接冲进摩托车、卡车和货车堆里，从秩序混乱的车流之间扬长而过，根本无视四周刺耳的紧急刹车声、鸣笛警告声和受惊的司机们气急败坏的咒骂声；还有些时候，他会站在水泄不通的车流中间绝望地大吼，搞得交通瘫痪，于是正在街角值勤的那个红脸的年轻的爱尔兰裔警察不得不骂骂咧咧地来救他。

不过，巴斯科姆可是个命大的人，他每次都能化险为夷。的确，有一次，他没留神，一辆亮闪闪的、甲壳虫般的汽车横冲直撞过来，把他撞倒了，他也就是擦破了点皮；还有一次，一个没长眼睛的车轮压住了他柔软的鞋尖，他被卡在那儿像个囚犯动弹不得——要不是知道他命大，还以为他只是个普通人——不过他还是脱身了。这一切都是因为老天爷在眷顾他，就好像老天爷在眷顾孩子们和盲人，指引他们往前走一样。那个猴子嘴的警察刚开始还对他骂骂咧咧的，但在经过生气、愤怒、狂怒、绝望、无可奈何之后，他现在竟然对这个迷途的羔羊产生了一种母爱般的感情，每天早晨都会留神着它的出现。有时他没看到这只羊，但一听到那熟悉的惊叫声，他就马上使劲地吹响哨子，冲进被堵住的车流中，在司机们的咆哮、咒骂声和刺耳的刹车声中把巴斯科姆拽出来，亲切地把他送到路边，有力的大手抓着老人的胳膊，摸摸他的关节，看看他的骨头，着急地揉揉他干瘦结实的身板儿，叫他“老兄”——虽然巴斯科姆都足足可以当他的爷爷了。“老兄，你没事儿吧？没伤着吧，老兄？你还行吧？”——巴斯科姆要是吓得厉害，就没法说话了，只是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声音沙哑地嚎叫起来，“哎哟！哎哟！哎哟！哎哟！”

最后，虽然他还没有冷静下来，口齿却清楚点了，他就会像牧师布道那样滔滔不绝地对机动车和司机们大加指控，声音嘶哑地高声喊叫起来，就像一个先知正在山上宣示什么似的。这声音有一种奇怪的特质，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听到之后永难忘记；这声音虽不大，但却透出怒号的意味，而且听起来很遥远。似乎巴斯科姆·彭特兰先生正站在高山上，冲着山下静静的河谷里的某个人在喊叫——这声音好像来自远方，但却清晰地传过来，还带着嘶哑、超凡的激情。它的确是神圣的声音，一个伟大的布道者的声音；人们会觉得这个声音应该出现在教堂，而且人们的确曾在那里听到过他的这种声音。因为巴斯科姆在其漫长、非凡的一生中，满怀信念地宣讲过各种教派的教义：圣公会、长老会、卫理公会、浸信会，还有唯一神教。

事实上，巴斯科姆经常是刚刚侥幸从街头的灾难中逃生，就站在街角开始布道了，就像现在这样——刚从惊吓中回过神来，他就开始滔滔不绝地咒骂所有在场的司机，要是有人胆敢参与这番口水战——这事儿时有发生——一场好戏就会上演。“你咋回事儿？”一个司机凶巴巴地问，“看管你的人不知道你出来了吗？”

彭特兰先生便会慷慨激昂地予以反驳，他先是精挑细选地引用了《旧约》上更为激昂的先知们的几句话，预言这些车主们必会面临死亡、毁灭、下地狱的厄运，然后又机智地提到末日审判和清算、摩洛神的战车及启示录的野兽等。

“哦，天哪！”气急败坏的司机会这样说，“你没长眼睛吗？你以为你在哪儿？在奶牛场吗？你不认识路标吗？难道你没看见警察把手举起来了吗？难道你不知道警察的手势在说明何时‘停’何时‘走’吗？你有没有听说过交通规则？”

“交通规则！”巴斯科姆不屑地大叫，好像司机使用的这个词激起了他无限的轻蔑。此刻，他的声音透出一种准确、谨慎的腔调，他每说一个字都带着蔑视和说教的味道，再以刻板的鼻音结束，好像他是一个老学究或是一个讲究措辞、主张语言纯正的人，要通过发音，一来证明大多数人所说的语言都是极其糟糕的，是被滥用的；二来证明每个字都有其本身准确、微妙、精细的意思，而他——也只有他——懂得这些东西。“交通规则！”他又重复了一遍，然后他眯着眼，噘着嘴，盖住了他那几颗粗笨的大板牙，发出一阵不自然、轻蔑的笑声，“交通规则！”他说，“你这个可怜的……白痴……！你这个没文化的……无赖！你敢跟我说话——跟我说话！”他突然又提高了他传教时的那种声音，拍着骨瘦如柴的胸脯，愤怒、威严地瞪着司机，好像一个伟大的先知在说话时被一个傲慢的家伙顶撞了似的——“你竟然跟我谈交通规则，你对交通规则理解不理解还值得怀疑呢，”他冷笑着，“连上学的娃娃都能懂，就凭你的智商，你哪里懂得这个，而且，”说到这儿，他又提高声音，吼叫着以示强调，并且伸出一根干瘦的大手指让对方注意，“你要是理解，那就解释解释。”

“是吗？”司机反唇相讥，“你很聪明，嗯？啥都知道，嗯？你特聪明，是吧？”司机继续挖苦道，好像沉醉于他的挖苦而不能自拔似的。“我告诉你吧，你以为你特别聪明，是吧？得了吧，才不是呢。明白吗？就是像你这么聪明的人才出来找揍，找着让人往鼻子上捣，明白吗？知道你多聪明了吧？你要不是个老家伙，我会给你鼻子上来一下的。”他好像对自己的这种想法感到很得意。

“哎—哟！哎—哟！哎—哟！”巴斯科姆忽然惊惧地大叫起来。

“你要真懂那么多，真像你自以为的那么聪明，那你说说交通规则是什么？”

接下来，那个倒霉的司机准会傻眼了，当然有交通规则，因为巴斯科姆舅舅会一字不差地给他背一遍，然后高兴地舔着嘴，大讲特讲法律术语的各种技术性细节，每句话都用一丝不苟的、学究式的语调念出来。

“此外！”他举着那根干瘦的大指头喊叫着，“自1856年以来，马萨诸塞州就颁布了一条成文的法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铁板钉钉地规定，任何人，不管是司机、主管、州长、指挥官、经理、代理商还是售票员，只要是驾驶机动车辆，不管那车是两个轮子，还是四个、六个、八个或者多少个轮子，不管那车是属于公家的，还是私有的，不管是——”那个司机要是脑瓜够使的话，不等他说到这儿早就逃之夭夭了。

但是，如果这天早上又是巴斯科姆舅舅的无数幸运日中的一个，如果他又横冲直撞地过马路，而且成功地从轰鸣的车辆中突围出来，他就会快步走在州街上，粗糙干瘦的大手仍然叉在他的瘦腰上，仍然把他那张非同一般的脸扭成各种怪相，然后拐进一栋很大的、脏兮兮的、黑乎乎的石砌建筑物的入口。这就是那些散发着二十世纪初的气息的建筑中的一栋，隶属于河对岸那个古老、富有的大型机构，那就是著名的哈佛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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