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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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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恢复乡镇建制前后，屠家庄的两委会班子就一直瘫痪，一瘫就是十几年。前不久，新任乡长吴佐带了一个工组来到屠家庄，工组的首要任务就是确立两委会班子。工组分成三个小组，分别到三个自然村了解民情，征求意见。他清楚，进入屠家庄的工组跟走马灯似的，来了走，走了来，到头来都是狼狈逃窜，有的连铺盖卷都没有带走，半夜三更悄悄的溜回单位，跟做贼似的。

屠家庄的班子说是瘫痪，那是对外，对内可不是全部瘫痪，谁家遇到了难事，喜事，不可开交的麻缠事，老会计就会和村民小组组长一起去协商料理。要是碰上交公粮、农业税、催粮要款、刮宫流产、计划生育的事，你就是跑遍三个自然村，也不会找到一个管事的。乡长书记换了一茬又一茬，屠家庄的农业税从粮站扣交了一部分，乡统筹根本就没人缴。这些内幕，吴佐当然清楚。

高曙光去了东村，武装干事去了西村，吴佐和一位小伙来到中堡子东头，走进人称扑红的五组组长任通厚家。说起来，任通厚还算是屠八爷的徒弟，从小父母双亡，大哥已成家，他平时跟着屠八爷杀猪帮厨，混吃混喝，也算得上根正苗红。互助组那阵儿，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那天下午翻了老马家的墙，把人家媳妇欺负走了，要和男人离婚，老马家一气之下告到了公安，人家下来调查，屠八爷一口咬定任通厚整个下午都和他在一起，铡草递草没离过位。没有确切证据，老马家只好不了了之。事后，屠八爷狠狠的教训了任通厚，又苦口婆心，循循善诱的引导一番，劝其迷途知返，走上正道。不久哥哥病故，留下嫂嫂和一个小侄子，屠八爷点拨他道：你这孩子说你木讷你又显灵性，说你灵性又显木讷，该上的不上，不该上的胡乱上，此时不上还待何时？任通厚不敢怠慢，当天晚上就和嫂子睡在了一个炕上，和嫂嫂侄子过到一起，从此有家有舍，正儿八经的过起了日子，除了哥哥一个儿子，他自己还生了一儿四女，杀猪卖肉的生意更是做得风生水起，现在还当上了村民小组组长。任通厚亲手养大的侄子，靠着女儿换亲才娶上了媳妇。在人们的印象中换亲往往不尽如人意，任通厚的换亲却皆大欢喜。

“通厚叔，我来看你来了。”吴佐一进门就喊。

“佐娃子，不过年，不在节，不搭礼，你看叔个啥？”他说着话，依然忙着手里的活计。

“人说礼到不如神到，神到不如心到，只要娃心到了，你老人家还计较什么礼不礼的。你娃我一个月就那么一点工资，吃过喝过还要养活一大家人，你就说你老人家瘦牛身上割肉拔毛，就不嫌心疼？”吴佐可怜兮兮地说：“实给你老叔说，娃今天就是到你这儿蹭吃的。”

任通厚说：“小子唉，你才是蹭吃来了，你才是蹭吃的，老叔这里除了白开水，啥都没有。你趁早打量你的事，该干嘛干嘛去，别耽搁了你的吃喝。”

“好我的叔哩，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想当年你贩猪被民兵小分队抓住，又是征税、又是批判，把你头朝下、脚朝上吊在大梁上，你自己熬不过写了纸条托人带出来给屠老二，屠老二又捎给我，还记得那条子上怎么写的吗？‘赶快救救我’，现在不要娃救你咧，就往外撵？”吴佐说着递上去一支墨菊牌香烟。

“那玩意抽着没劲，不过瘾。”任通厚说：“说笑归说笑，我娃现在是堂堂正正的父母官，老叔我巴结都来不急呢，快坐快坐。”任通厚当然心里明白吴佐的真实用意，他撂下手里的活计，给吴佐让座。

“通厚叔，娃今天登门拜访，是有正事求教。你看咱这屠家庄，多年来连个管事的都没有，到处污水横流，天天打架斗殴，这样长久下去也不是个事，我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看看群众都有些啥说法？”

“我就说咱金城县的领导都死光了？今天老天睁眼，让我娃带人来了。按说，这事早就该有人管了，干部来了一拨又一拨，都说咱屠家庄的人是什么无政府主义，佐娃子你说说，这真是咱屠家庄人的问题吗？”任通厚取出烟锅，装了一袋烟吧嗒吧嗒的抽着。

“叔啊，我可是咱屠家庄长大的娃，啥情况能不了解？就说眼下，咱村现在有了这个好门道，不再是那个少吃缺穿的年代，只图少交农业税，不缴乡统筹，指望那几个水烟客钱能干个啥？这已经不是咱村的主要矛盾，如果再不建立领导班子，不光咱这产业没有发展前途，而且还要出大事。你说是也不是？”

“叔就跟你硾子打磨石——石打石（实打实）的说，咱村里的能人聚在一起的时候，也都说过这事，不用点破，你就知道啥结果。”

吴佐接了一根纸烟说：“建立两委会班子是火烧眉毛的事，火候到了，这我知道，问题是谁能执掌这帅印？谁来举这旗？”吴佐点破了主题。

任通厚在炕桌边上弹掉烟灰，又装了一袋烟，点着抽着。

“通厚叔，你说话呀？”

“佐娃子，你要从叔嘴里掏话不成？”

“我哪儿敢，我这不是在虚心听取你老人家的意见吗？”

“要说咱这屠家庄，事儿还真复杂，没有两把刷子还真玩不转。前边乡上来组建班子，屁股没坐热就自己下台。说真的，要说人望、人品，屠老四可是第一人选，这几年一直在外当兵，就是不知道娃的能耐如何？”任通厚沉吟了一会儿试探吴佐的口气。

“屠老四的能耐你不清楚？再说，本事是在干中学来的，还有大伙帮助呢。”吴佐把烟头摁灭说：“只要这书记一定，其他人选就水到渠成。”

“那就是你们乡长书记的事了，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可管不了许多。不过，我娃这话说的在理，叔给你推荐个人，听说老书记回来了，你去一趟保证有收获。这样，叔让你姨炒几个菜，咱爷儿两喝几盅，你看咋样？”

吴佐没有在任通厚家里吃饭，接着又走访了几家不同层次、不同姓氏的村民，留下小伙子继续在中堡子了解情况，他自己来到老书记的家。老书记姓何，叫何志辉，现在是乡基建工程队的头儿，从村支书的位上退下来后，就一直在乡建筑队负责。

何志辉的祖上，也并非等闲之辈，相传何志辉的老祖宗力大无穷，他能双手一举，把一千斤重的碌碡轻轻的放上树叉，能手抓牛尾巴往后倒拖五百步，本来是将星下凡，但生不逢时，只好委屈种了庄家。也可能是由于心里不平衡的缘故吧，一生处事特别拧巴，父亲说东，他偏往西；父亲说西，他偏往东。父亲知道儿子的毛病，临死时特意叮咛儿子，死后把他埋到半空里。父亲去世后，儿子想，一辈子都没听父亲的话，这一回一定要听，于是，打了门前老槐树的注意。他请来了方圆百里有名望的匠工，利用老槐树上的树叉，设计了一座精致的空中停棺楼，做了一副最好的柏木棺材，里边用生漆和白布张了七层，外棺用生漆漆了七遍，棺材漆画是当地最讲究的硬头子，大头是用漆泥做的蟠桃会，小头是莲花坐籽，那形象惟妙惟肖，光彩照人。他倾其所有，为父亲举办了最别致最浓重的葬礼，把父亲的棺柩停放在停棺楼内。多少年过去了，虽然经过风吹雨淋，停棺楼显得有些苍老，但仍然坚固如初，在老槐树的绿荫里顽强的挺立着，可不，这座停棺楼和老槐树，居然成了屠家庄一道风景线。

何志辉老辈几代都是贫农，因了贫农当上了屠家庄的支书，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浮夸风到处蔓延，就是老实吧唧的何志辉却夸下了海口。那一天召开生产会议，何志辉传达超英赶美放卫星的会议精神，何志辉神采飞扬的说，今天在管区的会议上，别的社区都在那里放卫星，我蹲在墙旮旯一直没吭声，等他们都放完了，我给他们爆了个冷门，亩产四十六万斤，把他们所有的人都压到了，吓傻了，他们放了个小卫星，我的卫星能把他们所有的卫星全装进去，你看咱赢人不赢人。为了完成这个伟大的任务，何志辉可没少费心思，他选了全村最好的二亩地，最好的水车，他让社员每隔一尺挖一道沟，都用青砖砌渠，小瓦盖顶，便是给小麦提供营养的地下水道，然后覆盖最好的浮土，厚度在五十公分以上，每亩播种量翻了几番，地两头分别插了一个漂亮牌子，上面写着：屠家庄卫星试验田，亩产四十六万斤。他还为此专门组织了个领导班子，由他亲自担任组长，贫协主席任副组长，每个自然村抽一个庄家把式负责收尿。每天早上拉着架子车，架子车上放着装尿缸，挨门串户，沿街叫喊：收尿了——收尿了——。三个堡子收的尿集中在一起，经过水车水稀释，灌入地下水道。到了开春，由于太稠，都成了软秧子，那麦苗刚一起身就趴在地上，于是，又叫来学校里高年级的学生逐行逐行的拔苗，可便宜了饲养室里的马牛驴。到了忙罢一过称，打下的粮食还不过四百五十斤。从那以后，人们送了他一个外号：卫星四百五，最后干脆就叫四百五，比二百五还大二百呢。在上学的路上，屠老四亲眼见过二哥他们拔麦苗，父亲赶着大车把整车整车的麦苗拉到饲养室里的情景。后来有人问何志辉，一亩地的空间，就是把粮食口袋一袋一袋的摆满，四十六万斤，那要摆几层？摆多高？何志辉装聋哑，一笑置之。那个放卫星的时代一去不复返，留下的是抽象和笑谈。吴佐知道，建立两委会班子，在屠家庄经营了大半辈子的何志辉，当然最有发言权，屠家庄的共产党员大多数都是他在位时介绍发展的，可见他的影响力有多大。

从何志辉家里出来，吴佐心里轻松了许多，他答应给何家在村委会留个位子。征得了老书记的同意，就等于成功了一半。

此一时彼一时，听说吴佐带着工组要组建两委会班子，一石激起千层浪，屠家庄暗流涌动，现在的屠家庄绝非昔日的屠家庄，屠宰业带来的巨大利益，管理层必然附带着不可或缺的红利，特别是屠家庄的核心领导层，进军的理由当然足够充分。想进班子的人还真不少，甚至头上顶着铧尖往里钻，余开河就是其中之一，他尋窟窿钻眼儿，托关系找靠山，终于在吴佐哪儿寻到门路，挂上了号。

通过走访摸排，问卷调查，最终敲定了两委会班子人选，提交党支部和群众代表大会通过，走完了所有程序。几番折腾下来，屠老四脱颖而出。屠家庄支委会班子由五人组成，屠老四任书记。西村老余家的余开河任副书记兼村长，何志辉家的何直任副村长，任通厚家的儿媳妇当上了妇联主任。

“人有十年旺，神鬼不敢撞。”你说这人要是走了鸡屎运，挡都挡不住，老屠家喜事连连，刚摆脱了天下第一光棍家的厄运，屠老四又被抬上“土皇上”的宝座，当了屠家庄的党支部书记。偌大一个村，几千号人，除了屠老四，就再没有人能挑起这一大任？社会主义的红旗就只有屠老四能扛？是靠运气，还是凭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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