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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回 疏呈血染襟1（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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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慎云第一次对邵歆舟产生印象，还是在担任礼部尚书的时候。当年刘昆惕泄露考题的案件席卷整个礼部，吕旸和邵歆舟也遭受了多方盘问。岳慎云一开始就敏锐地猜测邵歆舟并未参与其中，下面人的调查结果最终也证明他直觉无误。只是所有人都没料到，面对朝廷所给的弥足珍贵的补考机会，这个年轻人竟一口拒绝，就像枭拒绝破晓、雪拒绝回春，坚定表明自己永不再应试后飘袂而去。在那一刻，一直站在幕后观察、未曾露面的岳慎云记住了邵歆舟的名字。

在礼部任职多年，岳慎云已看惯了春闱赴考的莘莘学子脸上的神情，哪个不是既沉重又期待，奋奋然，惴惴然。寒窗数载，秉烛达旦，甚至熬得霜丝映镜，不就是为了考取一个功名么？可现在偏偏出了这么个品种：糊里糊涂跟主考官刘昆惕结下梁子在先，拒不接受补考在后，离开衙署的当天便沉沙匿迹。刘昆惕……岳慎云不屑地翻了翻瞳仁。对触上这个霉头的邵歆舟，也就像老枝抽芽般抽出几分叹息。然而叹息归叹息，久而久之，此人也不过做了南官北吏茶余饭后的又一份谈资而已。

邵歆舟再次出现在西鉴城贵介视野里时，岳慎云已踞相位近三年，经历了一系列属于他也只能属于他的艰难险阻。那日黄昏回家途中跟邵歆舟在一座石桥上狭路相逢，他第一眼便认出了当年那个苍白清瘦、眉目萦着几许傲逸的书生。四年过去，清俊书生的面庞也染上了风霜，但是那份并未全然脱去的清高气质，却将另一个人的形象骤然投映到岳慎云的脑海中。多日后回想夕阳下的这一幕，他琢磨这恐怕正是他主动招呼邵歆舟、将其邀请到家宅附近一座凉亭小坐的原因。而当时并不知晓岳慎云身份的邵歆舟稍稍犹豫后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两人遂并肩而行。

在亭子里一番思接千载说古论今，让岳慎云确认了邵歆舟的才华，也让邵歆舟终于意识到眼前跟自己说话的人乃是当朝丞相。而他有礼有节却并不自卑自贬的态度又勾起了岳慎云更深的惜赏。问到邵歆舟最近的打算，邵歆舟回答道：“留在信王府，完成文集注纂。”

“那以后呢？”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一介布衣，面对一个丞相表露出的欣赏甚至栽培之意，居然还能如此风雨不动安如山，岳慎云驰骋官场几十年，阅人无数，这种气势却算是头一次见到。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无欲则刚”？！岳慎云自认修了大半辈子还没修到这境界，禁不住也悄焉动容了。便将推荐邵歆舟入翰林院任编修的念头暂时搁下，继续沐着金黄的斜阳与之絮谈。岳慎云很快洞察，邵歆舟之所以留在信王府，非为功名利禄，却主要是为了报答司徒曦的知遇之恩。而这，也正是今日卧病在床的岳慎云将其召来的原因。他相信，从情从理，邵歆舟定会接受自己的请求。

邵歆舟这天本在家挥毫作画，卷云皴描出一爿青崖，近崖四五树晶莹的梨花，不着色，花枝婷婷交连。树下砌石，坐一姽婳女子，持卷略低首，露出冰雪侧颜，衣袂微扬，似若有风。他刚给女子脸庞点上两丸转眄流精的秋水，就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开门看到一个陌生人，自称是丞相家仆，有事邀请邵公子往府中一聚，却又不说何事。再三追问也只是一副奉命行事、详情不知、万望成行的情状。邵歆舟推脱不成，只好跟随其后。刚走到永乐坊一带，天空密密沉沉地下起了雨。邵歆舟全身都湿透了，最后像一朵墨荷水汽淋漓地走进岳府书房。岳慎云即刻命人递上巾帕和热茶，待邵歆舟缓过气来，便以关怀而矜重的口吻询问近况。两人数问数答，就像是病魔缠身的老父见到了多年前负气出走、颠沛人世、刚刚重归家门的儿子，雷打不住话头。邵歆舟渐趋放松，说到信王府的新动态，岳慎云也就不再掩饰什么，语锋冷艳，刀刀见血地对形势剖玄析微，末了叹道：“虽说如今朝中端王势大，老夫却还是愿意再为信王殿下上一封奏疏，盼能打动圣上方好。只是，咳咳，如今老夫重病在身，连提笔都成问题，也真是有心无力了。”

邵歆舟闻言已知岳慎云与自己相见的目的，心里亦掀起波澜，将去冬至今夏所历好好在脑子里放了一遍，定下心来，说道：“丞相若不嫌邵某不才，邵某愿为丞相代拟奏疏，且为信王一搏。”岳慎云欣慰地直咳嗽，吩咐仆人将邵歆舟请到书案前，摆好笔墨。待仆人退下，又将其中关节详说给邵歆舟听，诸如该提及什么，淡化什么，浓墨重彩什么，皆一一言明。这边邵歆舟聆听思索，没多久便端坐在案前写起奏疏来。风在窗外呼啸，白雨敲窗，天色黯淡，偶有叶子从空中飘落，像是苇船归航，满载机籁。岳慎云凝望邵歆舟埋头写文，眼前忽又浮现出那个人的样子。雨水哗哗传入耳中，犹如生命的哭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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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崇政门外天空一线微亮，满面病容的岳丞相像是穿越了千年的夜色，突然出现在朝堂上。身体消瘦了一圈，脸色苍白，绯红的官袍洗得干干净净，衣上仙鹤腾云，似有唳声透云而出。文武百官都暗吃了一惊，料他必为立储而来。果然，丞相颤巍巍地从怀中抽出誊抄好的奏疏，说是刚刚拟成，来不及按步提交，斗胆请皇上过目，甘愿一力承担罪责。内侍马佺接过奏疏后交给永瑞，下面已是哗然。然而岳慎云虽未遵照惯例行事，永瑞念其重病，并未当场发作，接了阅道：

“中书省丞相臣岳慎云惶恐奏曰：臣受国恩也久，虽闻见浅寡，言语讷譅，为立皇太子一事，昧死言之，以明臣职。

皇太子，国之本也，四海翘望，万民系心。本不立则心弗定，故建太子以自副，然后心意通平，宗社自安，有国不易之常道。陛下祖述周召，宪章文武，专务以德化民，是以海内殷富，兴于礼义，列国祗仰，若群星拱月，人心似水，百川望归。此昌明盛世，继者敢不宜思远虑，故能常省自修，上合圣心，下卓于众，以配储副。

洪惟先太子为宗室首嗣，生而聪睿，宽惠仁厚，持恭守礼，足以承列祖，绍懋业，弘圣道，启千秋。叹息寿夭，悠悠苍天，九州飞泪，连云湛露。臣虽驽钝，恨不以身代之。然此去六岁，冢嗣未建，储位久悬，是开窥觎之端，动闪揄之辞，佽僭礼之心，此非所以正家育邦，安国示世也。

曩昔先皇后德树秋宫，徽音永流，惜膝下无男，遂视先太子为己出，悉加教诲，海内称善。慧妃雅澹，谐于坤极，命妇敬服，和气致祥，奈何芳陨，里外齐恸。大郁有制，东宫不候嫡，元子不并封。今慧妃独男年已弱冠，雅有风彩，体察世道，遍访民情，聪亮仁笃，尝临死地而慨然，惟求圣体无恙，忠孝之心日月可鉴。臣闻《春秋》大义，‘王后无适，则择立长。’嫡庶自别，长幼亦分。卑不逾尊，新不先故。谨按《孝经》，‘安上治民，莫善于礼。’立嫡以长，礼之正也。又闻天下公器，时平先嫡长，国难归有功。母爱幼抱，尝生骊姬之乱；宦宠类卿，即滋辅国之祸。世非霿淆，胡容违方于震位；朝有忠直，孰可闭目以自清？

夫父子之际，人所难言。苟若批鳞，朱云在前。然臣若窃为身计，缄口随流，则忝居辅弼，惭负天地君师。竭股肱之力，宜在兹日。臣本病悴，卧榻等朽，因思本未立而礼未安，夙夜焚身，故甘犯天颜叩帝阍，循蹈芳躅，朝行夕殉，无憾无悔，胜于徘徊宫衢，屈首貂珰。人生南柯，何殚祸殃，回顾修途，臣襟浪浪。伏乞陛下思虑，册立长子为东宫，以定天下之本，则臣民告慰，宗社庆长。臣荷皇恩不敢忘，感激无地，为此冒死具本亲赍，谨具奏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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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瑞端坐在氤氲的檀香中一字一句地默读，神情忽然起了丝变化，以察言观色为基本技能的群臣便知皇帝已被奏疏触动。果然读完后，永瑞又将奏疏交给马佺：“念。”马佺阴阳难分的声音在大殿里起起落落，前几日还在鼓噪立端王为储的朝臣个个听得冷汗浃背。不曾想一向谨慎低调、极少面折庭争的岳丞相这次竟破釜沉舟，将宸妃和韩忞直接比作骊姬和李辅国，那咱们这些“屈首貂珰”的人又算什么呢？

马佺念完奏疏，永瑞冷眼如电，飞快扫过下面的朱紫钧衡，问道：“卿意如何？”等了一阵，吏部尚书程懋出列，象牙笏板在手中泛着贞雅的色泽，语音锵锵地说道：“臣附议。信王仁孝，足担重任。”接着又是礼部尚书阮彦、光禄寺卿熊归良等人附议。还有一些迟未表态者，此刻似乎都被岳丞相大义所震动，纷纷出言，愿以身家前途来作担保。当然其他人不会知道，丞相这几天的抱病造访和逐个激励对他们产生了怎样的影响。司徒曦面对这突来的支持，浮现出一副诚惶诚恐的神色，自然也落在了永瑞眼里。皇帝最终说道：“立储之事，还需从长计议。退朝。”

百官陆续走出崇政门，回头看着数日前被雷电劈伤的鸱吻不住摇头。由于鸱吻在雷雨中受损，皇帝特命群臣修身反省。而众人本以为以端王之宠和信王之失，国本便能在近日见得分晓。现在岳丞相拼命搅局，将会带来怎样的变数？宸妃的如意算盘，最后会不会落空呢？

过了五天，更刺激的消息传来：信王司徒曦傍晚与府官在城西宴饮，大醉之际被一柄柳叶飞刀刺中了左肩。当时司徒曦身边只有三个侍卫，顿时启动战斗状态，循着柳叶刀飞来的方向查探。眼尖的发现远处一个蒙面人逾墙而过，立即拔足追踪，却已难觅其身影。消息如同一道惊天霹雳，震哑了为端王请立的朝官之口。因为任何一个眼睛未盲的人都看得出此事非同寻常：端王立储形势大好——岳丞相重病上奏——局势骤变——信王遇刺……

义愤在信王府中不断扩散，阴谋论却在端王一派的脑海中发酵起来，宸妃更是声泪俱下地认定必有人在做戏。皇帝下旨严查。搜捕刺客的天罗地网是张开了，可只要刺客一日不归案，谁都不敢草率作出结论。然而，潜伏的智者心里都明白不过：无论这起诡异的行刺是由谁导演和实施，这场因太子猝死而引发的持续六年的悬念还将持续下去，党争在所难免。在这出生死悬念戏剧中，没有绝对清白无辜的一方。而真相，永远只属于胜利的一方。

六月行将结束，信王的支持者像是在黑夜的深海上隐约窥到了希望的灯光，暗自振奋，只有一个人郁闷不已。因为他意识到，他为司徒曦所做的部署已被岳慎云的这封病中奏疏以及这场莫名其妙的行刺全部打乱。